()    “我不去了,你跟你妈两个人去吧。(无。,弹窗....”

    电话里面传来有些苦闷的声音,我一时说什么好。仿佛为了排遣自己的愤懑,他又加了一句。

    “没意思,挂了。”

    我呆然地哦了一声,听着电话的忙音便知道对方已经挂掉了。

    这个男人颇为奇怪。

    昨晚说好端午节出去吃大餐,结果忽然又说不去了,真奇怪。

    我问我妈,怎么回事,我妈好气又好笑地把我拉到房间里面,娓娓道来。

    “我最近要考试,年纪大了复习太累,我想着最近几天冲刺。”

    我知道,母亲一直是个不消停的人,虽然老抱怨怎么累怎么困,但一有时间就会去念书去考试去上课。

    “我一大早起来复习,大概八点的时候他起来,看到我坐在电脑前忽然问我有没有热茶和早餐。我忙着复习自己都没吃,怎么有空跟他做?我便这么跟他说了,他却不开心。还问我为什么不准备这些东西。”

    我听到也是吃了一惊,然后忍不住笑了。

    “就这么点小事?”

    “就这么点小事。”

    于是我跟母亲一路说着那个男人的各种好气又好笑的事情,享受着豪华的晚餐。

    今天是那个男人的节ri,父亲节。

    那个男人是我的父亲。

    ——————

    我小时候很崇敬我的父亲。

    我觉得他很帅,很有才华,如同每一个孩子对于自己的父亲一样。

    但是除了这种崇敬之外,更多的是恐惧。

    我惧怕着他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出现的责备,惧怕着他对我的责罚,惧怕他让我做的事情。

    这两种情感交织在一起,构成了我对那个男人的印象,那个被我称为爸爸的男人。

    数年前,我给他染发。

    拿着黑乎乎的染发膏,我拨开他的头发,他那银白的头发毫无保留地完全暴露在我眼前。

    我震惊了。

    我心中的他,平时看起来的他是如此地年轻,就跟三四十岁相差不远的壮年男人没两样……但是看到那齐刷刷地变白了的头发,我意识到了。

    这个实际上已经迈入了五十大关的男人,已经老了。

    看着那白发,我的眼眶湿润了。

    背对着我的他感觉到我的手停了下来,问我怎么啦,我连忙说没什么。

    我才意识到,这个男人已经不再年轻,尽管他自己在极力掩饰这一点,但无情的时间将他的青chun和健康一点点地带走,剩下的只有一副渐渐老迈的躯壳。

    我想哭,但是我不能哭。

    ——在他的印象中,我是一个愚笨,又有点小聪明,在双亲的教育中算是成长地还可以的孩子。

    一个孩子,是不会意识到自己父母老去这件事的,也不会因此而哭。

    所以我不能哭。

    哭出来,是不行的。

    ——————

    从小到大,自我懂事而来到现在,哪怕是拥有完整而du li的思维的现在的我,对父亲还是有种深深的畏惧。

    从灵魂深处,铭刻在其中的畏惧。

    我一开始觉得这是理所当然的。

    孩子惧怕父亲,这不是很正常吗?时不时跟我谈起父亲的事情,我的母亲被气乐的时候,我们都会很直白很肆无忌惮地说着父亲的一些趣事。

    但是一旦在他面前,我还是那个畏畏缩缩听话懂事的孩子。

    我是一个拥有比起一般人还有强的自尊心和野心的人,面对某些事情我会很容易地感觉到自己被瞧不起,我会不开心,尽管我还是装出一副笑脸。

    然而面对父亲,这种傲气却消失无踪。

    取而代之的只有深深的畏惧。

    这种毫无理由的畏惧会让我无条件服从父亲所说的话,他开心的时候我会跟他一起玩闹,他不开心的时候我会默默地听着他的责备。

    然而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忽然懂了。

    学会思考,学会了自我剖视的我懂了。

    我并不是发自真心畏惧着那个男人,而是我潜意识要求自己畏惧着那个男人。

    ——要是没有了畏惧,我跟他的关系,将会变得完全不一样,我惧怕着这种剧变。

    ————

    父亲是个很懒散的人,他很喜欢翻旧账以责备我的形式来获得jing神上的发泄和满足,他认为他很了解我,他也试图过希望跟我取得平等的关系,了解我的内心世界。

    过去又一次,他很严肃地希望跟我对等地交流,听取的我的意见。那时候因为我做错了某件事情,他想知道我是怎么想的。

    但是最后,我还是选择了沉默。

    我做错了,所以我接受你的责备,但是我不会说一个字。

    为什么这么做,我到底是怎么想的,我说不出来了。

    过度的恐惧让我闭上了嘴巴,也闭上了心扉。

    时过境迁,时至今天,我发现了过去不曾发现的一件事。

    不知不觉间,我已经超越了那个男人。

    那个男人的一举一动,我都看得一清二楚,他的为人,他的习惯,他的xing情,是如此地简单易懂。

    拥有着数也数不清的缺点,也做过很多我认为不合理的事情,不论是能力和思维上都远远地被我超越了。

    面对这样的男人,我的尊敬,又从何来?过去的憧憬,就像是梦幻泡影一样消散无踪,剩下的就是深深的空虚和沉重。

    但这个男人还是我父亲。

    但这个男人还是将我抚养chéng rén,成长到今天。

    ——所以我理解他,并且尊重他。

    ——所以我才畏惧他。

    自尊极强的我无法接受那个显浅的男人就是自己的父亲,所以我选择了畏惧。畏惧让我不得不承认父亲和孩子的上下级关系,畏惧让我保持对他的仰视。

    ——————

    他是个很讲究的人。

    父亲节,要是没有表示,他会生气,会问我为什么不给他礼物不祝福他。

    我感谢他这种讲究,让我记住了这个一般人根本不会记住的ri子。

    每逢这种节ri,我都会很想对他说很多话,很想向那个男人吐露自己的心声。

    但是我不能这么做。

    能够这么做的就是母亲。

    母亲是个睿智的,拥有丰富的社会生活经验而且善于观察的人。她知道我是个怎么样的人,有什么问题也会推心置腹地跟我探讨。

    “你觉得这样如何?”

    “为什么你不想这么做?”

    “你有什么建议吗?”

    她会很直白地问我,然后我们会平等地交流,甚至有时候会争吵起来——那是类似辩论,一种思想和理念相碰撞的交流,充满着智慧的火花,充满着谈论的愉悦的交流。每次跟她交流,我都会得到一些新的东西,她就是这样的一个人。

    但是父亲不一样。

    父亲会用类似命令的形式告诉我做什么事情,要是我有疑问他会以驳倒我为目的地进行交谈,遇到关键的、矛盾冲突的地方就会以无比正确的论调终结交谈。

    “这样做是对的,你这样是错的。”

    “这样对你身体有好处,你这样做以后身体就会不好。”

    等等。

    对的,太对了。

    正确的,太正确了。

    冷酷的,毫无诚意的正确,让我习惯了不反驳。我总是错的,他总是对的。

    蛮横吗?不蛮横,他很讲道理,他总是对的。

    健康,正确,对成长有益,毫无瑕疵。

    这就是他的做法。

    ——————

    我父亲认为很了解我,认为我是个愚笨,又有点小聪明的老实人,还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孩子。

    所以我在他面前,我就是这样的人。

    哪怕我看到他的白发想痛哭流涕,也绝对不能哭出来。

    哪怕我看到clannad的朋也和父亲的和解,我也不能有感而发对他说什么。

    哪怕我父亲节想要对他说声爸爸我爱你,我也不能这么做。

    我这个愚笨又不中用的孩子,是不会懂这些的。

    所以我畏惧着他——同时也理解着他,尊重着他。

    ————

    他一直用那双平凡而疲惫的双眼,一生悬命地注视着我,用他认为恰当的方式照顾着我,保护着我。

    所以我必须用一颗封闭无知的心,以一个愚笨又不中用的形象面对着他。

    默默地听着他翻旧账的责骂,听着他我早就知道,并且看得比他更加深入的建议,默默地看着他。

    过去很多次我做错了一些小事,他不耐烦地指出并且责备我,换来的是我开心的笑容。

    他问你笑什么,我说没什么。

    我傻嘛。

    我含笑不答。

    我是绝对不会告诉你,能够被父母责备是如此幸福的一件事。

    我是绝对不会告诉你,有父母存在,并且被他们关注着,是一件多么开心的事情。

    我是绝对不会告诉你,就算我还没有孩子,还没有成家,我就已经知道父母到底是多么劳累多么辛苦多么伟大的人。

    这辈子,不管过了十年二十年,你永远是我的父亲,而我永远是你的孩子。

    终有一天我会老去,你会死去。我在地上,你在天上。

    就算我想你想得不得了,想你想得肝肠寸断泪流满面,我们相隔着千里万里对视着,我也依旧会以那双沉默又沉重的双眼看着你。

    我爱你,父亲。

    但是这句话,我绝对不会说出来。

    就算你已经垂垂老矣卧病在床,残存的生命就如风中残烛,我握着你的手,我依旧不会说。

    就算痛哭流涕,我也会封闭着内心,用那双愚笨又不中用的双眼看着你。

    我爱你,父亲。

    这句话,绝对不会说。

    一直以来辛苦了,谢谢你。

    这句话,绝对不会说。

    ——直到你可以对着我流泪,认为我已经长大了为止。

    此文献给那个平凡而伟大,优秀而平庸的男人,不孝之人王动敬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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