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走了。”深夜,丛林间苏元用手帕擦着额头的汗水,不远处的阴影处传来一道深沉的询问声,不过那语气冰冷、生硬,似是在等待他的附和,而不是求证。

    “是,是……”

    苏元捏了捏眉心,大气不敢喘,他揣测了几种可能性慢腾腾地走了几步,手掌包裹了腰间的利刃,不过没走几步他在双眸看到询问之人时快速地弯下脊梁,动作愈加恭敬。

    域芒皱了皱眉,摆了摆手,星眸望着天际,不知在想些什么。

    苏元再次拿出手帕擦了擦额头的汗,躬身行礼缓步退去。

    他有些好奇域芒没有睡下的缘由,却又不敢多想,倒是他那冰冷的声音让他的脑子有些清醒。一路上大半年的时光,他就没听域芒说过话,如今听来却发现他的声音虽然厚重但掩饰不了得稚嫩,这般推算域芒的年龄应该不会超过十七岁。

    不过相比于那年龄,他更讶异域芒给他的压迫感。

    从前域芒大都慵懒、随意,半梦半醒间似是不曾在意世俗,没有什么能放在心上,甚至连一点引人注意的气息都没有,和凡人无异,若不是苏七的交代他都险些失礼,但刚才的域芒却不同于早上那软绵绵的人畜无害的形象,浑身上下散发着冰冷的气息,那种矜贵的气质绝不是一般环境能培养出来的。

    苏元觉得额头的汗好似擦不完一般,回到马车上内衣被冷汗浸湿,浑身开始颤抖,他连喘了几口气,才将心底的恐惧给平复下来。

    在苏元失魂落魄之际域芒却闪现在了商队周围的一棵大树上,他眺望着远方,眼眸深处有着很深的忌惮。

    他认得苏七的气息,绝对是女子,而祁阳的气息和苏七一致,却是男儿身的味道。他推算了数百种可能性,以至于他认真对待都无法推算出一个合理的答案,他开始感兴趣,以至于他脱离梦境开始感知这方世界。

    当初他醒的时候自己的躯体被调养于雪山之巅,在出门游历之时被长生殿贡奉为邢官。邢官拥有在长生殿治下土地生杀予夺的大权,兼之长生殿位列百大势力第七,故而在其他区域也可做依仗,便就是在罪域,也鲜有人敢得罪长生殿的邢官。

    当然,他来罪域不是为了那宝藏,也不会天真地认为有邢官的身份在就可以觊觎黄沙之下的无上宝藏。他来这是为了回答自己内心的声音,此后便是因为和苏七的一笔交易,而完成交易之后对方的承诺,他很感兴趣,这也是他见到祁阳时动了杀机的原因。

    他愿意和苏七完成这笔交易,但前提是这是一笔他们两个人的交易,而不是说以这个交易设一个局,或者说这是一笔二次交易,亦或者是……

    越想越多域芒便越加烦躁,他很想立刻回去把剑抵着苏七的脖子去问她个清楚,不过这只是一种撒气行为的意气冲动,因为这一切都只是他的猜测,还没到他能理直气壮得去质问的地步。如今他刚苏醒,不宜频繁动脑,以免灵气暴乱损害身体。

    域芒有些郁气,不管如何在他眼里这笔交易已经不单纯了,就算他能获得他想要的他也觉得亏了,因为对方所得可能超乎了他的想象,那么这笔交易从现在开始便是不公平的。

    域芒不知道为什么他会执着于这些,这与他失去的记忆有关,但对于生灵来说记忆是最重要的组成部分,向他们这种级数的强者丢失记忆更是一种可怕的死亡手段,而他也只能通过睡觉的方式来稳住心境,来调和躯体;醒着对他来说,有风险。

    夜色越加得凉了,域芒浑身颤抖,面容血丝褪尽。修仙界有种说法,丢失了记忆“你”便不再是“你”了,以前他或许是抱有怀疑的,但如今他只剩下胆寒。丢失记忆他不怕,但是他害怕的是习惯,是一种熟悉感,他好像理解了青衫道人那句“你的身体在排斥你”是什么意思了,这就是一只鸟醒来突然变成了一只凤凰,但是那灵魂还是一只鸟,那种感觉会瞬间撕裂雏鸟的灵魂。

    这种感觉才是恐怖的,但你不是你,你又是谁?这样的自我否定和诘问,只要道心松动一分便瞬间化作了云烟,自身不成坚固,瓶内的水便会压破瓶子重新回归大道,是以道门培养核心弟子时不会用天材地宝去打造一个肉身,而是磨砺,等道心稳固了才会加以投资。

    阴寒之气在域芒的体内肆虐,灵力如大臣般举旗造反,那模样好似是发现龙椅之上的人不再是他们的皇上,而是窃国小贼。

    暴乱的能量顺着经脉奔流,域芒腰侧的“刑”字令牌在暗夜中闪烁着微弱的光芒,温和的力量让那灵力沉睡,域芒也得以获得喘息的机会。

    缓了口气,域芒如坚冰一般僵硬在树木巨大的躯干之上,他大汗淋漓,神情却保持着冷酷和凶杀的冷静,那种弱小的感觉让得他无所适从,却激活了他体内本能的杀意。他陷入了一种迷茫,而他无法控制他的心神。他没有原先的那种自信和气度了,仔细想想他越发得疑惑。

    刚才他的想法好似被某种力量引导着走向一个死胡同,而他根本就没有察觉!

    “谁!”域芒拔剑,纯粹的肉身之力挥舞着长剑,剑光劈开月光在林间肆虐,暴乱的气息让明眼人能轻易地看穿域芒心底得慌乱。看着域芒的动作不远处的树杈间回荡着一阵轻灵的笑声,那声音难辨男女,又一会男女交替,迷惑的音浪夹杂着汹涌的暗流让得域芒心中一乱,万分忌惮。

    寂静的气息压抑下来,四周暗流涌动有着若有若无得鼓声缥缈。

    似是感觉到域芒的紧张,一阵银铃般的笑声回荡开来,时而尖锐时而高亢,朦胧的月光洒下带起一片冰凉的含义。

    域芒神智渐渐迷糊,那声音清明透亮却透着媚意,让他神魂颠倒如坠深渊。摇了摇头域芒用佩剑在大腿上扎了一下,随着痛觉的干扰他的意志才慢慢平复、回升。

    “阁下……十幽媚。”望着那从月辉中走出的身影域芒双眸一凝,心中的猜测却毫不防备地滑出了口中。他眉头一皱,只当是后遗症,随即收敛心神注视着眼前的光晕。

    幽媚是流传在道门的传说,指男女变化看不出破绽的魔物,而如今的十幽媚便是指十位男扮女或者女扮男真假错乱到就连审判者也估摸不出性别的十位存在。

    有人说只有女扮男,未见有喜男扮女者,故而这十位应当全是女子,有说世间如此奇人不多,十人虚高,甚至可能都是一人。高门府邸对十幽媚的忌惮程度不亚于梦魇,他们不仅雌雄莫辨,还有不知多少张脸,称十幽媚是因为百年来他们最多在十处不同的区域以及相隔不远的时间内相继看到他们的身影,所以最小数为十,故合称十幽媚,但他们的数量却不曾准确。

    不同于举世闻名的七绝世,十幽媚的名号鲜有流传,其一便是低调,其二便是能耐太大一般不在民间动乱,现如今在罪域的广域沙洲竟然让他遇上了这样的存在……域芒心情复杂,心中的执着松动了一分。十幽媚的层次能从审判者手下逃脱,大能者之下无一招之敌,他反抗也撑不下去,故而全然放松了防备,望着那张倾国倾城的面容神色隐晦。

    “我不是,我若是,你早死了。”

    “你不杀我是因为你需要我。苏七;我记得你的气息。”

    “你这是挑衅?”女子微微皱眉,随即大骇,连忙转移话题吗“罢了,——你这是夸你自己,还是贬低我的技艺?”女子温柔轻笑,言语充满蛊惑和麻痹的回道,随即转眼换了一袭淡青色长衣,“你猜到什么了?”

    “苏七,祁阳……都是你。”域芒疑惑,却没有深究,他眉目阴暗,身躯突兀地握紧长剑,另一只手缓慢抬起擦了擦嘴角的血迹。此时他不再害怕,对方一出来就没弄死自己,那他绝对死不了,“你给的东西分量不够重,说明白点。”

    “有恃无恐?”

    “将死之人,置之度外。”域芒沉声,嘴角却露出了一个稚嫩而天真的模样。看着对面少年那似是吃定他的模样少年一顿,亦是也停下了脚步,媚笑:“我确实需要你,也是非你不可。”说完祁阳微微停顿,“不过你把我给你的报酬的估值算低了。时间不多了,这笔交易继续。”

    说话雾气大盛,它们裹挟着祁阳的身躯消散在原地,看着匆忙遁走的身影域芒思绪空明,皱眉生怨,“该死,被算计了……”

    望着那一地的秋叶域芒觉得自己有些瞎了眼睛。他一开始被对方用秘笈搅乱了心神,陷入自我怀疑的同时也让自己的战斗力大损,特别的道心的破碎让得他犹如无头苍蝇只会乱飞,竟然连如此简单的陷阱都看不穿了!

    刚才他光注意气息了,却忘记了其他变量,以他对法则波动的敏感,他很清楚他被骗了,但是为什么,他却是推演不出。

    越想域芒越是懊悔,没有威压,没有波动,没有异样,甚至连对方更多言语都有诸多破绽,而他竟然还觉得自己在十幽媚的手上占了便宜!可笑……对方挖了个坑他跳进去了,还觉得自己争取到了利益!

    域芒羞愤,一口心血吐出,双眸越加凌厉了几分。可怕的不是对方的实力,而是对方对他的算计。他觉得自己落入一张无边大网,而他在网的中心却连眼睛都没睁开!域芒抽剑在自己的手臂上划了一道,剧烈的痛处伴随着残留在手臂之上的丝丝火焰他强行聚拢了心神。

    对方捏他的死穴捏得很稳,而他,讨厌这种坐以待毙的感觉。

    拖着半残的身躯域芒回到了马车之上,整片空间他感受不到一丝的温度。伴随着“刑”字令牌所散发的光芒域芒入定,便就在他不远处的山峦那边,一颗巨树的枝桠上残留着丝丝的鲜血,但那受伤之人却不是苏七。

    ……

    域芒在车马之上调养了半个月,苏元上前施礼,域芒淡漠地回应着。

    本来他以为这是苏七对协议的强制性定义,后来他觉得他在见到祁阳的时候便进入了一个死胡同,这或许仅仅只是有人希望他这么觉得罢了,环环相扣,和那辩证一样,只是为了让他这没有脑子的幼兽自投罗网而已;但也有可能是苏七抓住了这个心理漏洞来转移注意力。不过不管是那种,他现在很烦,他忽然觉得他原先想得都错了,他们此行的目的仅仅只是为了让自己烦躁。

    那么,是暗杀?

    域芒又是思索了好几天,随即连睡了半个月,客栈掌柜看着二楼的那间房子抚摸着胡须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嘴角挂着似有若无的笑容,域芒若是在现在醒来看到这莫名的笑容,可能会想得直接入魔;还好,他多睡了四日。

    次日一早域芒洗漱起身,看着苏元准备的日历一怔,陷入纠结。

    今天,是和苏七约定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