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城有两座靠山,一座镇魂山,一座金銮山。

    镇魂山位于洛城西部之边缘,靠近山海关,金銮山位于洛城之东南,靠近雁门关。

    这两座山对于洛城来说都至关重要,可以影响一城之命运,但是对于洛城里的人来说却都显得十分陌生,其一镇魂山虽在洛城境内,却生得太过偏僻,少有行人愿意驻足,其二金銮山位于宣武的边境,属于军事场所,又远又艰险,甚至都少有人知道金銮山与洛城的关系,只知其为宣武屏障。

    但便就是这两座无人问津的山峦,一座护住了洛城的灵魂,一座,护住了洛城的肉身。

    洛城车马喧,远山奔来一匹高大的白甲战马,其上坐有一位少年,一身莹白色盔甲,长枪负于背后,面容刚毅、俊朗,不怒自威,一身难以遮掩的军旅气让得四周的行人都为之侧目,些许雀雀欲试,但那些隐于陋巷街口的老东西们却是一个个的把身子藏好了。

    这不是北宸的军人,是中郢的。

    而中郢能有这般气魄的统帅,都与滕王阁脱不了干系。

    虽然他的腰身侧没有悬挂三尺白旗,但这样的滕王子弟,方才更显恐怖!

    面对四周投来的各种视线,那戎装少年丝毫不曾在意,御马昂首,直奔那西部的极西之所,那名曰镇魂山的乱石岗。

    健硕少年伸出宽大的右手手掌取下背后的铁质长枪,马蹄渐慢,丝丝鲜血凝练成线,于西部北街的街道上流淌。

    他收手了。他完全可以示弱,收割更多的囚徒性命,而不是如这般震慑。

    当然,他也可以直接悬挂三尺白旗。

    少年收枪,策马奔腾,这一路,畅通无阻。

    天色压抑,青蒙蒙的光亮照得人心生烦躁,各种不舒服,清冷的冬风下那戎装少年双眉微皱,眼前的视线开始模糊,但待其察觉不妙时却已是太迟!

    细长的剑锋如毒蛇般激射而出,将长风搅得稀碎,丝丝寒芒凌空迸发出万箭齐发之势!

    少年踏马悬空,浑身劲气汇聚于手臂之上于半空中扫了一个半圆,力大势沉!

    这数息的拖延让得那白马瞬间没了踪影,那中郢将领狼狈地抵抗着四周的剑光,鲜血四溢!

    慢……!

    在那千钧一发的瞬息,远处伸出了一双清秀的手掌,那轻轻一压,一切阻击烟消云散!

    长风裹挟着霜雪倒退离去,在那西部的酒馆前,一青衣少年独立,身侧,一匹戎装白马。

    清脆的铃铛声自他腰侧回响,半空那少年神智慢慢清醒,于天际无力倒下,但临昏睡之前他仍挣扎地向那远方望了眼,嘴角挂着兴奋的微笑。

    那是白彦。

    是他们滕王阁的道子。

    亦是他们滕王子弟心中的靠山。

    长街无人,闲杂人等退散,些许少年像是习以为常,动作极为得熟练,关门、躲避、屏息,好似本就不存在一般。

    辛亏洛城西部是囚笼,不若这里出去的,便都是做顶尖刺客的苗子。

    霜雪在半空中转了几圈,青衣少年伸出手安抚着身侧白马,一步步上前将戎装少年抱起,送到了白马的背上,望着那稍有焦急的骏马少年温和淡笑,用手整理着它的战袍,梳理着它的毛发。

    生得,当真是好看。

    青衣少年于白马身侧跟随,闲庭散步一般,信手路旁的野果,品尝着这冬日的柑橘。

    端是酸涩。

    铃铛摇曳,少年伸出手往身腰下一压,那四周隐于陋巷的暗杀者睁大着双眸眼睁睁地看着,却丝毫不能动弹。杀鸡屠狗,随手而为之。

    少年缓步,这片方寸空间如泄了气的皮球一般,在那青衣少年撤去威压后瞬间坍塌,将那些锁定住的蝼蚁瞬间碾压毙命,手法干脆利落,神情淡漠轻松。

    我不知道你们是谁。

    但滕王阁的规矩不能坏。

    谁都不能。

    白彦解下腰侧的酒壶,轻抿一口。自他们出手时,便要做好受死的准备,这是滕王阁的根,帮亲不帮理,状若疯狗嘶哑十里长街。

    想着那聚众欺压软弱的意气场面青铃少年自得一笑,笑得格外浪荡。

    杀人很难,报仇容易。若是连三尺白旗都看不见,也活该失了眼睛。少年闭目长息,伸出手从怀中摸出三尺白旗悬挂于马背上戎装少年的身侧,随后胆怯而悲楚地睁开双眸,面露悲愤。

    好生狠毒!竟然对我同胞下如此狠手!

    该杀!

    青衣少年咬牙切齿,心怀沉重地点了点头,瞬息过后却又突兀地快哉一笑,逢场作戏,只求心中安宁。

    青铃少年癫酒,随手解下腰间的惊鸟铃抛向长空,于落下之时溅起一圈水波涟漪。

    波纹收敛、漫溢,身后铃声浩荡清月,少年引着白马西去,于镇魂山下迎着那突如其来的风雪执青色棋子落下。

    他来到洛城已经有三天了,如今,他终于可以落子了。

    望着眼前的镇魂山,少年仰天长笑,青衣白马,此去山海关。

    衣袂摇摆,风雪嘶吼,劲气裹挟着棋子消逝天边,此举,是为落子无悔。

    此人,是以风华绝代!

    少年意气的春风吹开了青天白日的阴霾,吹开了远处山峦的面纱,乱石岗上那镇魂山静怡恬笑,笑看远处金銮山,笑看那山峰处的亭台楼阁。

    金銮山作为宣武的头号军事重地,少有闲情雅致的地方,而这石质凉亭便是那稀罕物中的稀罕物,一方石桌,两壶清茶,一方用作手谈的黑白棋局。

    这里是金銮山的“金銮”。

    位坐西席的是一位身着水墨长衫的清秀少年,上身大开,卧坐席案之上,言行举止带着一股说不出的魅惑与慵懒气质,手持白棋,眼眸开阖间水波流转,长发散乱半遮面,似笑非笑间颇有韵味。

    在这浪荡少年的对面端坐着一位身着棕黄色短衫的憨厚少年,少年衣冠端正,形容礼貌,跪坐东方神色青涩、稚嫩,也不知是长了张娃娃脸的缘故还是他身材高大却五短的缘由,使得这少年看起来有些病残,但是残得有些可爱,男子还好,若是少女定会忍不住上前揉捏一番小脸或者四肢,然后望着对方那天生委屈的面容笑弯了腰。

    讨女人缘。

    但大约是不会有道侣的。

    感觉像是在养一个孩子。

    水墨少年打了个哈气,左手支撑着脑袋,观望四野吃着野葡萄,唇红齿白,衣袍泄露出上身大片的肌肉,发丝染了露水,湿润,诱惑。

    凉亭内水气蒸腾,黄杉少年神情稍显凝重,用执黑棋的胖乎小手挠了挠脑袋,娃娃脸上显露出三分焦急与激恼,小短腿在桌下晃荡着,憋哭憋闹,看着有些心疼。

    良久,黑子放下,“不玩了不玩了!才不跟你这娘们下棋!”短衫少年微恼起身,烦躁地看着远处的山峦,蹲坐下撒气道,“大云,不是我说你。你统共四枚棋子,都用了两枚了怎么还要和我争!是想让我被看笑话吗!”

    “谁与你争了?”水墨少年撩发,也不去反驳对面少年的话语,“再者,你看着本就好笑,娃娃。”

    “闭嘴!爷们,纯的!”少年手臂隆起,撑大了棕黄短衫,看起来很是凶悍,——不对,是怪可爱的。

    水墨少年掩唇一笑,将手上的草莓轻缓咽下,对面少年暴躁,想说话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喉头滚动,凶悍地坐于凉亭台阶之上,活像个闹脾气的娃娃,肉嘟嘟得也更可爱了。长衫少年魅惑一笑,徐徐起身伸了个懒腰,眉目倦怠,言语慵懒,“行了,这洛城两座山头,你不要那镇魂山非要与我争,到头来却是便宜了那中郢来的土匪,问题不在你,难道还要我背锅吗?”

    “放屁,这明明是我先来的!是你在与我争!”黄袍少年憨厚道,一副老实本分好欺负的模样,天生泪眼汪汪,极为得委屈。

    望着对面少年,水墨少年伸出了莹白手指竖于红唇之前,淡漠一笑,“可是,人家要啊。”

    少年媚笑,摆手道,“小满不是我说你,别这么幼稚了,让人平白看了笑话。难道你先来了,这山便是你的了吗?总说先礼后兵,但争抢时总归是先兵后礼的,拿到了道理便是最好的防御武器,拿不到便是反攻的借口,但这一切都是建立在你有机会的前提下。”

    水墨少年眼眸开阖,笑得有些玩味,吐气如兰,“你觉得,你对上我有机会吗?”

    劫云半起身绾发,身形融入了那云雾之中,手中握着一枚水墨色的棋子,那远处的黄杉少年仍有不甘心,握着手中的棕黄棋子几欲上前,却被水墨少年的几道眼神逼退了。

    落子无悔。

    这是规矩。

    万历十五年尚未过去,撕破脸皮是得不到好东西的。何况平江山与北穹宫同为北宸麾下,彼此的关系又是那么得微妙,他是万不能做这等事情的。

    看着凉亭边上那唉声叹气的棕黄短衫,水墨少年微笑,一子落下,收回了那停留于青衣客身上的注意力,悠然转身,沿山路而下。

    望着那一袭水墨长衫,娃娃脸愁苦,丢子远行,去找寻下一处“天元”。

    待这两位天骄少年远去,一身青蓝色长袍显形于楼阁之中,身侧,是一袭星夜长袍。

    绝代少年矗立,一袭东望,一袭西盼。

    东望的,是离山之于平江山,西盼的,是陨星阁之于北穹宫。

    他们的交易结束了,如今,要看洛炎的抉择了。

    征炎落座,饮了一壶清茶,星夜少年守候于凉亭侧,他要等一袭明黄,一冠青蓝。

    青烟渺渺,飘出一圈圈说不出的热血激荡,一场,殊死拼搏。

    暗流涌动,青天白日,洛城西部一袭身着长褂的少年行于北街之上,步伐急忙,望着洛家门前的两棵迎客松也不见笑容与情绪的波动,表情稍显凝重,似是有什么东西堵塞住了呼吸。

    他知道那黑衣少年的身份,尽管时局紧张,但是洛家之于北宸仍留有一定间隙,治病救人不在他们的底线之内,却在他们的职责之中,所以不出意外洛家是会收留的,这是道义没人能指责,故而那白袍医官选择了施救,洛家的长老们也没有意见,长辈们决定了的事情他决然不会干涉,但是他很疑惑,为什么长老们会把秦寂留在洛家。

    少年步入庭院中,马秋北停下擦刀的动作抬头打量着洛炎,良久,沉默不出声。

    那黑衣少年自金銮山而来,北宸虽没有动作,但这已是在刀尖上跳舞了,这次的动作,无疑是宣缘唐突了。不过他说不得,也没人说得,长褂少年进去也左右不了什么选择,大致是去讨说法的。

    壮汉披了一件短衣在身上,收好周身的凶器随着流云少年的身形上前入了正堂。

    屋内云雾飘渺,水气厚重,能闻到一股稍显浓郁的药味。

    马秋北止步堂前,里间传来了长褂少年的声音,良久,对话停止,洛炎浪荡出门,眉头微皱,还是有些不明白,待他停止思量瞩目眼前壮汉时,斟酌许久,无奈一叹,“何必呢。”

    少年正色,上前与马秋北并肩,行至院落阁楼中,“不说那青龙帝君了,三皇子在赶来的路上,这事我们不用掺和,阿姊要出世了,只等过了这万历十五。”长褂少年洗换茶具,对面壮汉抱胸正坐,周身气压极低。

    似是对壮汉的性子有些了解,洛炎沉默地为其倒上了一杯茶水,神形疲倦道,“彼岸的行事越来越乖张了。我不知道你们到底知道些什么,民间声称自己看见了未来的事件不多,却不再孤寡,不仅说得有头有脸,不少证词还能对上。按照他们的身份推测,这不是什么简单的事情。

    “当然,或许是真的,或许是有人落子开了棋局,但这都不重要。我不明白的是你们对轩禅的态度为何会出奇的一致;不对,不止是轩禅。”洛炎抿唇,看着眼前壮汉凝重的神情也不去理会桌面上的清茶,只是看着马秋北那欲言又止的状态轻声询问道,“天变了,对吗。”

    五个字,每一个字都轻得稍显卑微。

    长褂少年神情轻微惶恐,那模样像极了小时候。

    洛炎,他始终是那刑杀九千里,千里不留行,指掌屠戮谷,白骨皆凋零的意气少年,多年不变。他从不是什么轻侠,他只是因为胆怯悬崖而嗜杀,至于杀谁,看运气。

    饮了一口杯中茶水,马秋北也不说话,双手环胸眺望着远方的天空,神色如凝水,沉默不语。

    青天白日。

    彼岸已经让这片天维系了大半年了,这大半年来,太阳始终是那模样。

    农民都知道天变了。

    水汽中壮汉的神情十分诡异,长褂少年紧攥拳头,语气压抑,“告诉我……”

    流云少年双眸隐忍着愤怒,“我要知道,也必须知道!”

    “你要知道什么?”壮汉冷漠开口。

    “从前你们搪塞过去的,现在的我都要知道”长褂少年不堪重负,轻声压抑道,“彼岸和渡江为什么出手,你们瞒了我,不曾告诉我他们的贪图、所得,那所谓机缘所谓造化都是假的!他们付出的代价可比那多多了!还有我的身子到底痊愈了没有!你们在谋划着什么?我怎么什么都不知道?连北风都在瞒我!”流云少年拍桌子起身,注视着身前那身着短衣的壮汉,“你骗我对不对。子寒,霖昶,嵇潇湘,星辰,绝雨烟……我觉得你对他们很熟悉啊,你什么时候认识了这么多天骄的?我怎么都不知道?”

    长褂少年压抑着情绪,那一刻,他显得有些无助。

    想着,流云少年热血一寒,身形轻微颤抖,悲悯地看着身前壮汉,神情复杂难明。

    他想知道,却又害怕知道。

    良久,洛炎神情慢慢坚定,看向对面壮汉,不再动摇决定。

    他是天骄,他必须知道。

    凝视对面少年,长久无声,壮汉徐徐启唇,“你,从哪知道的。”

    “我!……,我看见了。”长褂少年声音稍显急促,随后又失意地平缓下来,苦涩一笑,“我看到了他们手里的棋子,结合我所看到的,便就猜到了。以天下为棋盘,以山川河流为棋局,下一盘名曰众生的棋。八方棋主……不是只有天骄才能获得棋子吗,为什么……”

    “没为什么。”马秋北沉声,“你既然能失去,便有人能得到,奇怪吗?”

    “荒唐!”洛炎愤懑!

    “荒唐吗?!”壮汉沉声反驳,看着对面那一身长褂的流云少年,缓声道,“告诉我,哪里荒唐了。”

    “我……!”洛炎气息为之一滞,恍惚间……

    好像,没什么荒唐的。

    少年无力地瘫坐于石凳之上,侧过脸,平复着愤怒,惨淡一笑:

    “也对,不荒唐。”洛炎屏息,看起来十分地颓废,抱着茶杯断续地喝了几口,沙哑出声,“能与我说说吗,……子寒身上的东西。”流云少年微微正色,神情真挚,说得认真且珍重。

    他猜到了。

    但是他还想问出来。

    对视壮汉那凝重的双眸,洛炎一笑。

    马秋北抿唇,出声:

    是棋子。

    壮汉闭目,言语颇为感慨道,“棋子不多,天骄四枚,绝代七枚。抛却这初始的棋子,其他的获得方式我不知道了,不过有肯定是有的。自其出了天南阁之后,彼岸就一直在激活他体内的棋子,却不让他真正拥有,这棋子的价值可以此而得之。

    “棋子的重要性易鲸是知道的,离开天南村的庇护之后他便一直在遮掩那棋子的气息,宣缘的药也大抵是为此。药断了,一个月显露一枚棋子,棋子可凭借天骄的气运勾引亦或者兑换,也可以把根取走全盘得之。他的棋子是不可能保住的,要么提前废了他,让棋子厄难,要么让他觉醒,自己握住棋子不让它流露四方。”

    壮汉抿茶,不再多说,起身远走,对面少年却是知道了他的意思。而这一切,都由自己决定。

    是拿,还是不拿。

    同样的,落子无悔。

    霜雪落下,远处锄宗门口的少年心生悲凉,长泪滚谈,与那凉亭中的长褂少年一齐在这万历十五年的冬风里,弯成了龙虾。

    这最后一阵冬雪,是埋得洛炎。

    埋得,那流云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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