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道绯红的光芒倏地亮起,冷电般从坟底射出,向那条黑影迎面击来!那条黑影似乎微微一怔,如飞花落雪般飘起,避开了红光的迎击。 更新最快影子仿佛毫无重量,在林中飘飞。就在这时,几道幽微的白光毫无声息地横插上来,将黑影的后路完全封死。

    血影针。

    无双无对的血影针。

    聂隐娘站在月光下,她眼中的泪痕已经冷却,脸上也看不出些许悲伤,有的只是冷静、决绝和一击必得的自信。

    她的对面,站着柳毅。他身上的白衣已完全被鲜血染红,肋下自后背,一条长长的剑痕似乎要将他整个劈开。然而他还没有死,还能施展出自己的最强招!

    黑影瞬间已被红光白影牢牢围住,再也无法脱身!那条黑影仿佛明白了对手的诡计,发出一声冷笑,身形竟然凭空折转,向树林上方拔去。

    就在这一瞬间,一道凌厉之极的剑光破空劈下!

    满天剑光结成无数朵紫莲,在枫林上空盛开。剑气催逼,满天红叶乱落如雨,那一剑是如此简单,没有分毫变化,但从天到地,草木土石,万物众生,仿佛都被这一剑生生劈开!

    红线。

    红线紫色的眸子在月光下变得极细,与掌中的剑华互相辉映,从上而下,向黑影凌空扑下!

    剑光斑驳中,黑影猛地抬头,猝不及防间,黑影衣袖抬起,仿佛扬起了一件极其柔软之物,向红线的长剑生生迎了上去。

    红线剑光催动,嘴角缓缓浮出一抹冷笑她仿佛已经嗅到了死亡的气息,从对方的胸口扑面而来。

    无论那人手中握的到底是什么,都无法挡住她这一剑,绝对不能!

    噗的一声轻响,长剑已经刺入了那物之中,剑势竟然为之稍稍一滞。红线细如猫眼的眸子猛地收缩,那物柔软之极,但却从中传来一股阴柔之极,却又浩荡之极的内力,竟将红线的剑气完全挡住,不能再进半分。

    这样的阻挡,在她剑法大成之后,就再也没有遇到过。

    红线紫眸深处神光跃动,遇强更强一向是她的原则,对方强悍的力量更激起了她争胜之心。红线手腕一沉,内力催动,全身真气逼压而上,要将眼前这物强行刺穿!

    那股阴柔之力竟也越来越盛,和她恰好抗衡。文龙宝剑在两股力量的压迫下,剑身缓缓弯曲,一直折到不能再折的角度,好似一个不住颤动的环,随时都有可能折断!

    红线眼中的紫光亮到极处,一声怒叱,手上全力刺出,再不留半点内力护体!

    就在此刻,柳毅的珊瑚光与聂隐娘的血影针也追随而上。

    那条黑影袍袖翻飞,一手抵挡红线的剑,一手向珊瑚光与血影针抓去,黑影腹背受敌,略一分神,红线剑气趁机恶扑而下!

    四周龙吟不绝,彩光陆离,红叶翻飞,几团力量完全撞击在一起,猛地爆散!每一片飞舞的枫叶都被摧为尘芥,散了满地。连满天月光似乎都已破碎过,又被夜风重新聚拢。

    柳毅和聂隐娘被爆炸力量完全震开,摔倒在碎叶中。

    红线也被这股劲气催逼,向后退了三丈,才站定身形。她长剑卓然高举,剑尖上,赫然挑着一个已破碎不堪的娃娃。娃娃填充的草屑都已散落,只剩下一张空皮,上面画着的人像也已残破,再也看不清楚。

    红线紫色的眸子转动,目光在娃娃身上久久停驻,她并没有看娃娃上的人像,而只是为对手的力量震惊。

    一个布娃娃,竟然挡住了她那宛如开天辟地般的一剑。

    聂隐娘、柳毅也是一脸惊愕,忍不住抬起头向那条黑影看去。

    “是你?”聂隐娘虽然早有准备,还是不禁惊呼出声。

    红线无坚不摧的剑气,终究没有完全落空,它撕开了黑影长长的面纱,露出了黑影本来的面貌。

    黑纱下,是一头棕黄的散发,和一张苍白如纸的脸。那张脸看上去依旧秀美动人,然而却透着掩饰不住的垂死之气。骇然正是他们在修罗镇上初见的抱着娃娃的小女孩。

    她打量着三人,目光是如此苍老,仿佛一个走到生命尽头的老者,正从阁楼的窗口,漠然注视着楼下熙来攘往的芸芸众生。

    然而,她的脸看去却极为年幼,仿佛只有十一二岁,甚至比聂隐娘初见到的时候,还要年轻。

    柳毅捂住胸前的伤口,淡淡笑道:“谁能想到,流lang在小镇的孤女,竟然是叱咤风云的传奇主人。”他摇了摇头,又道:“那所谓你亡父也就是葬身蚁穴的男子,应该就是南柯太守吧?槐树下繁华一梦,终不过是蚁穴幻境,这正是传奇的结局。他虽是死于昆仑奴之手,但策划杀局和摆放尸体的人,必定是你。我们本该就此怀疑的,只是他的死法太过寻常,我们一时竟没有想到。等我们明白过来,想去查看尸体,却早已被裴航一把火烧了个干净。”

    那女孩淡淡微笑:“裴航,传奇中最下乘的刺客,辜负了我的期望。”

    聂隐娘皱着眉,似乎想起了什么:“以你的做派,应该只是暗中帮助昆仑奴完成杀局,没有直接出面才对。南柯太守或许根本没有见过你的本来面貌,那么,最初客栈老板所说‘父女来小镇寻亲’那番话,也是假的了?”

    那女孩笑道:“他只不过是收了我的银子,背熟那段话而已。可惜他背得实在太熟,完全超出了一个小镇老板在惊慌下的应变能力,让我几次都差点忍不住出手,终结他蹩脚的絮叨……好在,裴航并没有看出来。其实,这个游戏并非全无破绽,只是你们太沉浸其中,无法看透罢了。”

    聂隐娘和柳毅回想起来到修罗镇的日子,种种蛛丝马迹一起涌上心头,一次次解开谜底的机缘就从他们身边擦肩而过,都被他们无心放过。如今,他们终于再度逼近了事情的真相,然而,付出的代价却如此惨痛!

    柳毅一时无语,良久才叹道:“你说得不错,我们错了开头,就再也不能错过结局。”他注视着小女孩,一字字道:“如今,我们应该叫你师父、传奇主人,或者……步非烟?”

    说着,他将一张由十一枚刺青拼结而成的图扔到地上。

    “第十三枚刺青,出自皇甫枚《非烟传》。步非烟,本是河南功曹参军武公业的妾室,后来因为爱上书生赵象,被武公业发觉,鞭挞至死。刺青上画的,本应是非烟在花园中等待情人的场面,窗台下那个男子的衣角,本不是属于昆仑奴,而是属于赵象。”

    柳毅摇了摇头:“无力严妆倚绣栊,暗题蝉锦思难穷。近来嬴得伤春病,柳弱花欹怯晓风。若不是你在红线的刺青上题下了这一首诗,我也很难肯定,第十三枚刺青原来是出自《非烟传》。我不明白的是,这个故事和你本人完全没有关系,为什么选它?难道仅仅只是喜欢传奇中那个女子?”

    主人淡淡道:“或许我只是喜欢‘步非烟’这三个字而已。”

    几人一时无语。

    这枚无数人为之付出生命的隐藏刺青,却不过是一个她随手选定的故事。若不是方才红线的剑气撕破了她的面纱,就算得知《非烟传》的内容,仍然不能知道她本来的面貌因为她和传奇中的步非烟,其实并没有任何关系。

    她喜欢的,只是一个名字而已。

    或许,这个精心设计的杀局,本身不过是一个随手选定的游戏。

    然而一个游戏,就已经足以让他们惊恐失措,惶惶如丧。

    在它面前,一切自私、怀疑、妒忌、出卖,一切丑恶,都无所遁形。

    在它面前,一切决心、勇气、智慧、信任,一切美德,都如此可笑。

    全心全意的付出,求得的不过是一句笑谈,因为笑谈者的力量超出了你的极限,你的一切都是愚蠢。

    又或许,历史上那一道道无法解答的谜题,一个个让人百思不得其解的传说,也不过是神们,偶然选定的游戏罢了。

    只是,人类是如此自扰,甘愿付出千万年的苦思。

    主人脸上挂着高高在上的微笑,目光从三人脸上一一扫过,道:“红线、聂隐娘、柳毅……不愧是最好的传奇,你们已经超出了我的期望。”她将残破的黑纱扔到一边,轻轻理着散发,道:“这一步,你们是怎么做到的?”

    柳毅默然了片刻,道:“昨天你杀红娘的时候,我们并没有被笛声催眠。红娘很早就发觉了笛声的异样,事先将惊神针插入了我们体内。当笛声响起的时候,我们俩假作昏睡,目的是想从你对红娘的话中,打探到你的秘密。”

    主人微笑赞道:“很好。这个计划是红娘想出来的吧。”她摇了摇头,微叹了一声:“其实我也知道,她杀了荥阳公子后,就有了求死之心,于是甘愿牺牲自己,引我出来。我只是没想到,你们的心能这么硬,竟然一直假作昏睡,眼睁睁地看着她承受一整夜酷刑。”

    聂隐娘摇了摇头,她的声音有些凄然,也有些愤怒:“因为那本是她自己选择的赎罪。其实她虽然假扮了自己的妹妹,心却一直迷惑着……她自己一定事先有所感觉,所以才反复地嘱咐我们,无论听到什么,都一定不要暴露,不要阻止所发生的任何事情。”

    “有好几次,我都忍不住想从地上跳起来,阻止你施刑,但我还是没有。因为我若这么做了,就辜负了红娘对我们的信任,辜负了她承受的痛苦。”她注视着主人,一字字道:“只是我发誓,一定会为她报仇!”

    主人看着她,微微点了点头:“多少年了,我又看到了你眼中的愤怒、仇恨,这本是我最欣赏你的。那天,看到你倚在柳树上那种绝望的神情,我本来非常失望,失望得心都痛了。”她的笑容中带上了几分赞许:“而今,我终于明白了,那只是你们计谋的一部分,很好,很好……我始终没有看错你。”

    聂隐娘还未答话,柳毅打断她道:“我们至少知道了一件事,五年前,你中了红娘牵肌丹的剧毒。这种毒药本来决无可救,唯有传说中可以起死复生的云梦沉香能够暂时克制。以你的力量,或许能找到云梦沉香,然而你必须付出惨痛的代价你的身体会一天天缩小,直到宛如一个十岁的孩子,然后全身精血干枯而死。这种返老还童,要将骨骼肌肉生生压缩,想必你忍受的痛苦,决不比红娘、霍小玉轻。”

    主人颔首道:“你们想得不错,现在,我看上去已经只有十一二岁,也就意味着,我剩下的时间至多不会超过三个月。”

    柳毅道:“我知道你会遁甲传音之术,我们的谈话很可能被你听到,所以,我和聂隐娘演了一出戏。我们邀红线到水下对决。就在江底,我说服了红线,让她加入我们。你的遁甲传音术虽强,却是绝不可能运用到水底的。何况……”

    他的笑容中透出些许温暖:“何况,用画圈来交谈的方式,是我们小时候在小岛上约定下的,是只属于我们的方式。”

    月色,如多年前一样,在他身旁轻轻流照,将他的白衣洗得片尘不染,透出一种脉脉的光晕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