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残缺的人体上都蒙满蛛网掩盖了本来鲜艳的色泽饶是如此仍然看得人惊心动魄。

    一条手臂从堆积如山的器官中横伸而出横亘他们眼前五指中的一指已然折断然而截断处透出的却不是筋脉而是一根根极细的竹管和数片仅有青豆大的齿轮。

    不远处一颗女人的头颅正躺在他们脚下头颅似乎只完成了一半长长的秀分拂到一旁露出半张精致婉丽的面孔来。她这半张脸上带着盈盈的笑意仿佛捧着鲜花的天女跟随着王母的鸾驾在海天上临风侍立另外半张脸却似乎还没来得及蒙上这层冰肌雪肤黝黑的框架中填满了密密麻麻的机簧狰狞地凸现着衬着另半张美秀的面孔看去分外诡异。

    垃圾堆的后面一个青衣男子僵直地靠着石壁而立两手空空张开。他似乎已经整个完成了唯有胸前空出一块大洞还没有装上最后的机簧。他眼中嵌着的是黑色的宝石看上去光彩盈盈足能以假乱真。一身青色的衣衫布满尘土也不知在这堆同类的残躯前站立了多久。

    蛛网尘封中他张开双臂漆黑的双眼睁得极大仰望殿顶似乎还渴望着永不会来临的苏醒又似乎在不住质问:他的制造者为什么会在最后一刻将他抛弃任他立于垃圾之中积满灰尘。他的身上也有一个烙印上面写着:

    乙二十一某年某月某日造霍。

    聂隐娘和柳毅看着这个被称为乙二十一的人偶良久不语。唯有谢小娥的脸上却露出一片阴狠的笑容。或许她更期望着废墟深处霍小玉的袭击。让几人一起葬身这座大殿中才是她最想要的结局。

    几人默默转过垃圾山四周光影变幻三个和他们一模一样的人偶突然出现在几人眼前!

    聂隐娘一惊那个人偶似乎也带着震惊的表情怔怔地盯着她的脸。

    面貌衣饰都是如此相似毫无二致。她进它也进她退它也退。

    聂隐娘终于忍不住伸出手去指尖碰上人偶的脸却是一片冰凉。

    她松了一口气自嘲地笑了笑:原来不过是一面镜子。只是在幽微的光线下镜中影像显得格外逼真自己却有些草木皆兵了。

    这面镜子整个嵌入石墙中忠实地复制出对面炼狱般阴森恐怖的场景让那片原本逼仄的地道显得宽阔起来。而两对残躯累积的垃圾山也变成了四座将聂隐娘和柳毅包围其中看过去重重叠叠竟让人产生无处不在的错觉。

    聂隐娘注视着镜中的影像——原来自己的倒影和身后那些残破的偶人看上去是如此的相似。

    这堆积如山的残躯都是霍小玉的弃儿他是如此冷酷将不满意的作品当作垃圾一般抛弃掉了由着这些烙着自己编号的人偶在阴暗潮湿的地底**。

    而霍小玉、柳毅、自己还有整个传奇却都是主人的弃儿。他也是如此残忍将他们标上传奇人物的编号而后抛弃在这个偏僻的小镇上看他们一个个死去。

    然而换一个角度去想谁又不是造物主的弃儿呢?他仿造自己的样子造出了人类却不肯赋予他们完整的道德、力量而又将他们抛弃在纷乱的尘世中任由他们一天天衰老下去直至**为尘。

    天地茫茫浮生变幻谁又是谁的人偶?

    他们正陷入沉思之中戊十八站在门前他手腕微微转动整个食指竟然变成了一柄钥匙在锁孔中轻轻一转通道尽头的大门应声而开。

    一幅巨大的黑色帷幕展现在眼前。回忆刚才来路的方向他们似乎已经来到了大殿的第二层。

    戊十八转过身去将石壁上的一枚北斗七星图轻轻扭转只听噗的一声轻响厚重的帷幕徐徐开启帷幕顶端的一面小镜翻转垂下正好反照出殿外一缕月光。

    这道银白色的光芒从镜中电射而出宛如游龙般在黑暗中腾走。片刻之间竟如星火燎原一般在黑暗中亮起了无数幽微的冷光将这间雄伟已极的大殿点缀上缕缕月光看去若明若暗清冷而寂寥。

    大殿足有十丈见方地面由巨大的白玉石铺成清光流转华丽非常。每隔十八块石板都矗立着一面一人高的明镜这些镜子都按照某种规律极其巧妙地布置着。刚才戊十八扭动七星图开启帷幕时也正好翻动了帷顶一面镜子将殿顶外的月光反射入内。本来只是一缕微不足道的月光却恰恰能在这无数面镜子中来回反照最终将整个大殿照亮。设计者的机巧足智直让人叹为观止。

    更为奇特的是每一枚明镜中都隐约透出一个背影这个影子只有数寸高却羽衣鹤氅纤拔出尘在幽微的月光中若隐若现仿佛传说中月下徜徉的仙人。

    这些影子层层叠叠若幻若真将整个大殿布满无处不在又不时在光影流转中轻轻飘动。虽然可看出这些影子都属于一个人然而月光变幻每个影子的动作却都略有不同呈现出万千姿态。

    每一面明镜都映出不同的身姿。难道不是这许多明镜将同一影像反射千回而是有人将影子分身千万再用法术置入了眼前这些明镜之中?

    那这位镜中的仙人又是谁?

    仙影在几人眼前轻轻浮动仿佛月光造就的幻境。然而这幻境太过神奇哪怕不经意看上一眼也让人永生难忘。

    啪的一声碎响月光似乎被清风撕开一线万千仙影突然消失了好似从来不曾存在过只有无数道幽寂的月色依旧在大殿中浮动。

    众人深深呼出了一口气还来不及去想仙影的去处却骇然现所立的大殿上方竟悬挂着一团巨大的阴影。

    大殿穹顶高高拱起足有数丈穹顶下的半空中那团阴影渐渐被照亮竟是一张凌空悬浮的巨大圆桌!

    圆桌通体漆黑似乎由一整块巨大的老树雕成。桌身木纹纠结毫无装饰看去笨重异常然而桌底却毫无支撑四周也看不出有绳索牵掣的痕迹仿佛真的是被一种神秘的魔力悬停在空中一般。圆桌旁同样悬空环布着十二张木椅每一张木椅上面都端坐着一个人偶。

    由于穹顶处光线黯淡桌椅离开地面都已有一段距离人偶模模糊糊看不清面貌只能隐约看出他们身材纤细并非按照成*人的体形制造而是一群十岁左右的孩子。这群孩子身姿僵硬怔怔地看着圆桌中心而圆桌中心处却盖着一张黑布黑布微微隆起仿佛下面正堆放着某种东西。

    聂隐娘上前两步站在圆桌的正下方。她抬起头仔细打量着头顶圆桌似乎想从中看出某种秘密来。

    谢小娥也跟了上去仰面站在圆桌边缘处她的眸子中透出一种狂热的渴望张开双臂仿佛在拥抱这沉沉的杀意。她抬头望天嘴唇不住蠕动似乎在诅咒又似乎在召唤。

    滴答。突来的一声轻响打破沉寂。

    一滴冰冷的液体仿佛响应她的召唤沿着桌边淌下滴落在脸上她伸手探去指尖一片暗红浓烈的血腥气扑鼻而来。她脸上浮出疯狂的笑容将那滴暗黑的血液深深送入口中。

    她的目光牢牢盯住大殿对面脸上透出痴醉的神情仿佛她所企盼、所召唤的解脱就藏在这阴冷的月色之中随时都会破空而来。

    大殿对面还是一张黑色帷幕。突然这张帷幕动了。

    幕布向上徐徐卷起伴随着一声尖锐之极的声响:

    “欢迎来到我的宫殿。”

    这声音尖锐、短促、破碎毫无语调变化完全不似人声仿佛只是机簧出的裂响。

    聂隐娘和柳毅一怔抬头向帷幕后望去。帷幕后是一段高高的白玉石阶玉阶的尽头摆着一张龙牙王座。大殿的主人、传奇中最早的刺客——霍小玉正端坐在王座上。

    他并没有束一任及腰的长披垂下来挡住了他大半的容貌长的阴影时明时暗半掩住他的下半张脸孔。他的下巴很尖看去异常消瘦皮肤更是苍白如纸嘴唇也已失去了最后一点血色。若不是看见他还坐得如此端正诸人真的会以为眼前的已经是个死人。

    然而他的头却极黑极直铺垂在洁白的王座上醒目异常。仿佛每一根都精心梳理过绝没有一丝乱。他穿着一袭极其宽大的黑袍黑袍上用金色的丝线绣满日月星辰的图案如果略有举动这些星辰就会从墨黑的底色中跃动而出耀出夺目的光芒。

    然而他却一动也没有动。他只是静静地坐在玉阶的顶端仿佛也是一个孤独的人偶在这座死气沉沉的宫殿中等候了无数的岁月。

    他的面前并排摆放着两面巨大的皮鼓一黑一白每一面都足有合抱粗静静矗立在玉阶顶端。而他身后的石壁上更挂满了千姿百态、难以计数的皮鼓大的宛如栲栳小的仅如茶碗交叉罗列。这些皮鼓都以极其复杂的机簧、齿轮、绳索彼此勾连其中仿佛蕴藏着无尽的机巧但却又没人知道它们的用途是什么。

    霍小玉就静静地坐在这堆皮鼓中双手轻轻摊开分别放在面前的两面巨鼓上。

    垂地的袍袖缓缓退下露出他苍白而纤长的双手。他的手指柔软、修长毫无瑕疵还留着寸余长的指甲。指甲整洁光润又显然被精心修剪过可以看出它们的主人对这双手的珍视而更可以看出的是即使独居在这座深谷幽殿之中他一刻也没有忘记修饰自己。

    聂隐娘深深吸了一口气:“你就是霍小玉?”她的话音并不高但不知为何在这座空旷的大殿中却仿佛被放大了好几倍震得她的耳膜嗡嗡作响。

    霍小玉没有答话他只是轻轻将双手翻转抚在鼓面上似乎在感受鼓面传来的微颤。过了片刻他的右手在皮鼓上微叩那种机簧一般刺人鼓膜的声音又响了起来:“聂隐娘。十年了你还是没有变。”

    聂隐娘一震:“你见过我?”

    霍小玉淡淡一笑叩击道:“应该说我见过你们。”

    聂隐娘讶然喃喃道:“不可能按照传奇的规矩两位传奇本不应该相见。”

    霍小玉道:“有规矩就有例外我和你们本不是一类传奇。”

    聂隐娘一怔:“不是一类传奇?难道传奇之中还有类别的不同?”

    霍小玉默然了片刻才用手指在皮鼓上叩击道:“当然有但不是类别的不同而是贵贱的不同。我是他的第一位传奇是他的属下弟子也是……”他犹豫了片刻才敲击出两个字:“朋友……”

    “而你们只是工具。”他放在皮鼓上的手指似乎轻轻颤动了一下机簧出一声不和谐的长响仿佛是一声重重的叹息:“如果没有你们我依旧会是他的传奇唯一的传奇。”

    聂隐娘沉吟了片刻似乎想从他的话语中找出某些线索:“这么说你和主人单独相处过一段时间?”

    霍小玉苍白的嘴角牵出一缕涩然的笑意:“是的十年前就在这座大殿中。他和我一起一个个接见被选拔出来的传奇。当然也包括你。”

    生涩的声音划破月色仿佛一下子将聂隐娘尘封的记忆打开了。

    她当然记得这片透着阴冷潮湿之气的月色就是她传奇生涯的真正开始。十年来她都曾经想忘记这一幕但还是不能。如今霍小玉一句漫不经心的提醒就将她瞬时抛回了那个梦魇。

    那年她才十三岁。

    圆月高悬在碧蓝的天幕上红得宛如滴血。她提着一把已砍出道道缺口的柴刀站在黝黑的密林中。身边是尸体四分五裂血肉淋漓的尸体。

    她站在血泊中大口喘息着。尸体上布满狰狞的刀痕有她造成的也有别人造成的脚下有她最亲密的伙伴也有不共戴天的仇敌。但现在他们都成了一堆残缺的尸体唯有遍身浴血的她还活着活到了最后一刻。

    那一瞬间她没有胜利的喜悦只用尽全身力气尖叫了一声就深深跪了下去在血泊中疯狂呕吐她眼泪狂涌握着柴刀的手不住乱颤甚至恨不得将它刺入自己的心脏。

    这时一个黑衣少年出现在她面前他微笑着对她说“恭喜你你过关了。”她正要起身那人却重重一掌击在她胸前。她连哼都没有来得及哼一声就已应声倒下。在最后的一丝知觉中她以为自己死了。

    那一刻她对“杀死”自己的这个黑衣少年没有仇恨而只有感谢。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又醒了过来。在一座青色的石室中她又见到了那个黑衣少年但他的身边还有一个羽衣人。那人穿着洁白的鹤羽大氅戴着长长的面纱看不清面目只觉得他的举动飘逸无比似极了画中的神仙。

    黑衣少年对那羽衣人非常恭敬小心侍奉在他周围向他询问着什么。那人没有说话只是给她治好了伤并传给她血影针。后来她才知道这个羽衣人就是传奇的主人。

    从此她就成了江湖中最令人闻风丧胆的刺客之一聂隐娘。而她自己本来的名字却被遗忘了连她自己也无法想起……

    聂隐娘似乎陷入了回忆之中她的眼中闪过痛苦的神色缓缓抬头道:“你就是当年打倒我的那个黑衣少年?”

    霍小玉点了点头。

    聂隐娘紧握双拳似乎努力平复着自己的情绪道:“如此你一定见过主人的真面目他到底是怎样的人?”

    霍小玉嘴角浮出一种难以言明的笑意叩击皮鼓道:“他是世间最完美的人。能挥出比红线更凌厉的剑招能布置比任氏更玄妙的遁甲法阵也能制造出比我更精巧的机关……他是天才是真正的传奇人世间无双无对的传奇。”

    机簧的声音支离破碎毫无起伏但仍能从中听出霍小玉对主人的无限崇敬和一种难以言传的深情。

    聂隐娘还没有答话身后的柳毅缓缓踱到玉阶旁道:“但你还是被这个无双无对的主人抛弃了。当他开始这个游戏的时候对你并没有丝毫顾惜。”他的声音不高但却很锐利很致命宛如一把利刃般插入霍小玉的软肋。

    暗影中霍小玉的身体仿佛一震他抚在鼓面上的手指开始颤抖右手在另一张大鼓上凌乱地敲击着出长短不一的声音良久这些声音才重新汇聚为有意义的话语:“不错他抛弃了传奇只是因为他对传奇绝望。”

    他深深地顿了顿缓缓敲击道:“他没有想到自己一心一意培植的传奇中竟然会有人刺杀他。为的只是所谓的自由。”

    聂隐娘讶然道:“我们中曾有人刺杀主人?”

    霍小玉冷哼了一声敲击皮鼓道:“那是五年前的事了。可笑那人自不量力最后落得个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下场。”

    可以想象主人会用多么天才、也是多么残忍的方法来折磨那位失败的刺客。一种兔死狐悲的哀伤莫名涌起仿佛黑暗中伸出的尖尖细手在聂隐娘的心上狠狠捏了一下让她久久没有出言。

    柳毅的脸色却没有丝毫改变只是仔细地寻找着话中的线索:“你是说由于这个叛徒五年前主人已决心毁灭传奇?”

    霍小玉道:“是的。”

    柳毅微微冷笑:“那么为什么五年前他不行动而是一直等到了现在?”

    “五年前……”霍小玉的身子又是一颤手指僵硬在鼓面上却再也敲不下去。他苍白的脸孔隐藏在漆黑的散下看不出脸上的表情但那双修长的手却在月色中不住颤抖。

    霍小玉的失态让柳毅更加肯定了自己的猜测他淡淡笑道:“又或者五年前主人已经行动过了但不是针对所有的传奇而只是你?”

    霍小玉一动不动地坐在玉阶顶端他的手指下意识地在皮鼓上叩击时重时轻却始终敲不出完整的音节。

    柳毅上前一步语气也更加咄咄逼人:“你对主人一片痴心又换来了什么?又聋、又哑、双目不能见物就是他对你的赏赐?”

    聂隐娘一惊抬头望着柳毅讶然道:“你说他……”

    柳毅点了点头冷笑道:“你难道还没有看出他现在只能靠触摸左面皮鼓的震动来分辨我们的讲话只能靠敲击右面皮鼓来出声音么?” <a href="" target="_blank"></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