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12月10日---11日

    走出派出所我把手机卡抽出来,折成两半,扔进垃圾桶。随便在报刊亭买了个新号,以后不管是张衣的养父母还是张恒礼,我不想再接到他们的电话。

    我将20万转到张恒礼的账号里。还给他爸爸写了封信,告诉他在张恒礼的钱包里找一张黄色的银行卡,卡里面有二十万,密码问张恒礼。这封信和张衣写给张恒礼的信,我一起送去医院,交给照顾张恒礼的那个护士。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看到。”护士说:“还没醒呢!”

    这四个字,像四个巨大的黑色的炸弹,一齐滚向我。我的头、我的心脏、我的肚子、我的腿都被炸得裂开了!

    张衣为你丢了命,你他妈的居然还不争气,还不醒?

    我跑向病房,踢门进去,左手按住张恒礼的额头,右手使出吃奶的劲,给了他一耳光。手都打麻了。

    我本来真的想扇死他,可是最后半秒还是保持了一点理智,我按住了他的额头,在他的脸上使再大的劲,都不会动到他脖子和肚子上的伤口,和张衣给他的那颗肾。

    他堂哥把手中的橘子往地上一砸,向我扑过来。我使劲一推他,他上衣口袋掉出一东西。

    他立刻宝贝那东西去了。跟捡命一样从地上捡起来,完全忘了这儿有一个他想要打的人,把那东西往怀里送。

    是个钱包,lv的。

    我终于想起他是谁了,当年张衣捡的那个lv的钱包,给张恒礼,张恒礼屁颠屁颠带着我们去送给他。

    这个lv是一年前的新款,刚出来的时候我陪funny逛街,funny在那店里盯着那个系列流哈喇子。

    “张恒礼给你的那个lv呢?”

    “你怎么知道?”

    我他妈什么不知道?

    张恒礼这辈子亲眼看到的第一个名牌,不给他自己,不给他爸,不给他妈,送宝贝一样给你送去。你他妈为了他少盯一会儿手机,多听一句长辈的话,谨言慎行一次都做不到!

    我一把夺过他已经放到口袋里一半的钱包,往病房角落的垃圾桶扔去。手法不准,钱包撞到桶沿,跌到地上。

    他抬起手又要打我,被张恒礼的爸爸及时呵斥住了。我抬起手抓住他的衣领往墙上推,我一点都不害怕,恶狠狠地质问他:“我做配型了,你呢?”

    他正想反抗,临床的病人大叫:“哎哎,小张醒了!”

    张恒礼的爸爸立刻到外面叫医生护士过来,病房里一阵忙碌,我听到张恒礼的爸爸问吴医生:“醒来就没事了吧?”

    吴医生说:“说不好,希望是个好的开始吧!”

    我刚走出医院市律师就打来电话,说他的人找到了易续妈妈的租房,可是电脑已经被人拿走了,房东老太太有点老年痴呆,谁拿走的也不知道。他问是不是我找的私家侦探拿走了。我打电话给侦探社,他们说不是他们,他们还没找到呢。

    市律师叹了口气说:“被小偷偷走了都不一定。”

    “那官司还能打赢吗?”

    “不好说,“他说:“尽力而为吧!”

    回家的计程车上,收音机里在进行球赛的实况播报。ac米兰客场战都灵,开场半小时不到,米兰的球员居然回传失误,白白送给都灵队一个进球。我厌恶地双手塞住耳朵,司机以为我头疼,好心地关掉了收音机。

    我亲手将张衣推进了焚化炉。

    我还没过24岁的生日,已经亲手将两个人化成灰烬。生命为什么这么像泡沫,下一秒钟就能走到尽头?

    我把骨灰坛带回家,放在我的床头柜上。

    我告诉我妈张恒礼危险期没过,我这两天在医院帮忙,洗簌用品医院都有,我前些日子留下的,让她别担心。我妈说也好,免得你在家胡思乱想。

    千里云天风雨夕。

    我走了很久,走得自己都迷路了,只好打了个车,去易续家。

    一路上脑子里全是吴医生和市律师的声音:“说不好!”“不好说!”“不好说!”“说不好!”……

    我在沙发上睡着,不断地做梦:不是有人拿冰冷的枪对准我的心脏,就是有人往我身上泼汽油,或者诡谲暴戾的洪水朝我扑过来。在乱糟糟的睡梦中,我总是很渴、很饿、很冷、很累,还要遭遇各种各样的外力伤害。

    后来有一个梦特别长:我和易续走在长江的大堤上,风徐徐地吹,我们牵着手,有说有笑,慢慢地走啊走啊,走得我们的头发都白了。江中一页小船划到岸边,张衣也顶着白发爬上来,她真好看啊,头发白了,脸上却一丝皱纹都没有。她穿着红裙子,像个新娘。她气冲冲地站到我和易续中间,叉着腰、鼓着脸,说:“张恒礼老了,不喜欢了,我看上了一个小伙子,才55岁,我去跟那个小伙子过算了!”我笑弯了腰,拉着易续的胳膊说:“我五十年前就说过了吧,她老了就跟funny一模一样,你看我没说错吧?”易续宠爱地摸摸我的后脑勺,笑着摇头,说:“这话是我说过的吧?”我刚想反驳,突然他俩的肩膀上都长出了两只巨大的翅膀,扑哧扑哧有力地扇着。我的头发,我们身边的草丛都被那两对翅膀扇得胡乱舞动。我急坏了,伸出胳膊紧紧地抱住他俩,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我知道只要稍一松懈,他们就会飞走,永远不回头!我抱着他们,头埋在他俩的肩膀间,哭着求他们:“你们别走好不好,就留在我身边,我求你们,我这么爱你们,你们要是走了,真的就跟杀我一样!别杀我,陪着我吧,我们一起生活、一起变老,一起变成funny那样的老妖精!”

    我哭着求他们,又有声音从遥远又空旷的地方传来:“惜佳,惜佳!”

    是易续的声音。他就在我身边,为什么声音从那么远过来?我抓着他的胳膊呢,他还没飞走呢?为什么声音那么遥远?

    为什么似乎?……那是我爸爸的声音吗?他在叫救护车吗?正说着地址?

    我睁不开眼睛,只感觉到有人捏我的脸,往我嘴里灌了一些水,那水很甜很甜,甜到一种过分的地步,我很讨厌那味道。然后好像被人抱了起来,是我爸,上次他也是这样抱的我。可是我爸的声音又不在我的头上方,好像是在前方,他跟人说谢谢。有个女人还说,哎呦不会又死了一个吧?不会又死了一个吧?

    有什么在刺激我的眼睛,终于又回到熟悉的黑暗中。我也不知道自己被抱到了什么地方,有人用脸颊温暖我的额头,抱我的人,不是我爸呀!

    终于好像能看到一点光。我动了动手,想摸摸额头上的那个下巴。那下巴很快地移开了,我感觉到那个人正看着我。

    灯光那么暗,眼睛那么地睁不开,可是还是看到了,我的易续!

    我的眼泪唰唰地流,这么多的想见,终于变成了相见!他紧紧地抱了抱我,给我擦眼泪。

    “易续,张衣死了!”

    他震惊着,却依然安慰着我:“别太难过了!”

    他把我往上抱一抱,让我的头靠在他温暖的脖子上。我的眼泪流在他的脖子里。

    “我不想去医院。”我说。

    “得去,得做身体检查。”

    “不去x医院。”

    他说,“来的应该是s医院的救护车,这里离s医院比较近。”

    “如果是x医院的,不去,我不想跟张恒礼呆在同一个医院。”

    “好,我们不去。”

    他抱着我坐到一个长椅上去,指着马路,说:“惜佳,你把你爸吓着了,刚才两次差点摔跤,浑身都在抖……”

    “我看不清楚。”我内疚得心都疼了。

    “你只是没吃东西吧?没想……没想自杀吧”

    “我没想自杀,我只是……太伤心了。”

    我看着路边等待救护车的爸爸,街灯下冷风中好像一个缥缈的身影,我让我爸憔悴了。

    我的爸爸,是一座山。可是山上的树会被人砍伐,草会被人践踏,山上的石头、泥土会被暴雨冲击,所以,山一样的爸爸,也会像山一样受伤。

    我让我爸受伤了。

    爸爸,对不起呀!

    再次睁开眼睛时,我已经在医院。应该是第二天清晨了。易续的脸立刻映入眼帘。

    “惜佳。”他伸手摸着我的脸。

    我们俩,谁比谁更憔悴?

    可是这到底是梦还是现实?如果是梦,为什么这么真?如果不是梦,易续怎么出来的?

    我一抬手,右手上打着点滴。针头被带动,手臂一阵疼。他赶紧按住我的手,查看针头。

    “我还在做梦吗?”

    “没有。”他说。

    我不相信,我抬起左手,几乎用了所有的力气,一耳光甩在他脸上。

    我声嘶力竭地喊,“那你给我回封信!”

    他被我打得懵了一个世纪,然后跟走进来的护士借了笔和纸,蹲到我的床边,床铺太软笔尖不好着力,我还是看到熟悉的字迹慢慢出来,随着他掉上去的泪滴:

    “惜佳,这白裙子,都穿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