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年4月22日

    那个周日的下午,我代表自己和张恒礼去看望钟沛。钟沛班班长号召大家一起去看望钟沛,连带别班别系能算得上是朋友的都叫上了。当然没人直接通知我,他们通知的张恒礼,张恒礼不想去就让我代表我们俩去。张恒礼不想去是因为他实在不喜欢那种苦凄凄的场面。而且张衣虽然出院了还是需要人照顾,我跟他必须分开行动。他当然愿意陪张衣。

    我到钟沛家的时候他们家客厅已经挤满了人。易续没来。钟沛坐在沙发上听同学说着班上新发生的有趣事。他瘦了点,眼神有点疲惫,像好几天没浇水的花。他听得挺投入,不时也跟大伙儿一起笑笑。我不好意思上前去打断那气氛,就把带去的水果交给他妈妈。

    他妈妈知道我跟他们不是一个班,又默默呆在角落,就把我带到钟沛的房间跟我聊天。那房间里很多画,都是照着易续的画画的,就是不知道为什么画出来的都是败了的小黄花。阿姨听说我跟钟沛女朋友不熟悉,就把房门关了,向我发泄不满。说一个大学生,连开煤气要通风的基本常识都不懂,这一死,好吧,把自己儿子搭进去了,还不知道要耽误多久,耽误成什么样子!

    我只好安慰说钟沛是个很开朗的人,再给他一些时间,都会过去的。阿姨就开始跟我讲钟沛怎么出生的,怎么长大的,上了哪些学校,被哪些老师表扬过,那些亲戚都羡慕他们家有这么个儿子,可惜被一个小丫头给耽误了!

    阿姨说着说着开始问我家里的情况,爸爸妈妈做什么的啊,家住在哪里啊,房子是租的还是买的啊,爸妈的收入怎么样啊,有没有兄弟姐妹啊……我那时18.33岁,对长辈有敬畏,问什么答什么一点儿不敢违背。后来在德国遇上funny,才知道有些长辈就是用来违背的。

    阿姨正问着我父母的性格特点,门突然被打开了。钟沛被吓得轻轻叫了一声“我靠!”。

    我也被吓得不轻,他后面居然跟了易续。狭路相逢,我再勇都胜不了,每一个细胞都紧张起来。

    “你们怎么在这儿?”钟沛站在门口没往里走:“你什么时候来的?”

    “来好一会儿了!”阿姨说。

    “人太多了,我就进来陪你妈妈说说话。”我潦草地解释着,短短的一句话,差点不能流畅地说出去。

    客厅安静了,我不敢看易续,就指着客厅的方向问钟沛:“没人啦?”

    “都走了。“钟沛说,他半眯着眼睛,目光里带着要看好戏的嘲笑。

    我抱怨道:“果然不是一个班的!”

    钟沛发出啧啧啧的声音,说:“好像你特别在乎我们班同学一样!”

    我突然感觉自己被人提起来,搭在一个衣架上,挂上半空被人欣赏,晾在那儿特别尴尬。

    他妈妈连忙帮我打圆场:“你这孩子,人家好心来看你,怎么说话冷嘲热讽的,注意点礼貌,别把屁股当馒头、分不清香臭,把人女孩子弄得怪伤心的!”

    阿姨这比喻,又是屁股又是馒头,让我觉得更尴尬了。我的脸开始微微发烫。

    我刚想告诉阿姨说这就是我们年轻人的说话方式,不伤大雅。

    钟沛比我快,说:“妈你不知道,她不在乎我们班同学,她在乎我们班的一个同学!”

    他妈本来在我后面,走到我身边来,笑嘻嘻地问我:“谁呀?”

    那眼神里充满着惊喜、盼望,眼角的鱼尾纹都翘得快飞到天上去了。我终于明白她之前问的那些问题不是因为年龄差距找不着别的话题,而是希望赶紧帮钟沛搜罗一个女孩,分散儿子的注意力,安慰他的内心。

    我可不希望她有什么误会,就抬起了手臂,指向了易续。易续惊得右肩膀往后跑了至少五厘米,仿佛我是拿着剑指着他一样。

    我跟你表白而已,又不是跟你宣战,怕什么啊?

    阿姨把脑袋搁到我的肩膀上,仔细确定我手指的方向,知道确实不是她儿子后,叹着气出去了。

    这是一个充满无奈的母亲,孩子才十八岁,多少妈妈还觉得这个年龄谈恋爱太早了呢!她却想用鼓励恋爱的方式鼓励孩子活下去。

    我和易续老半天谁也没开口说话。钟沛说我俩的尴尬快把他们家房子挤塌了,赶我们走。临出门钟沛的爸爸给了易续两把钥匙,说这把是木门的,这把是防盗门的。

    “他爸爸为什么要给你他们家的钥匙?”门一关上我赶紧找话题。

    我发现一个问题,在单独面对易续的时候,我的勇敢里多了许多正大光明。

    易续把钥匙放到口袋里,说:“他们怕我来的时候刚好碰到钟沛心情很不好不给开门甚至有什么更坏的事。”我们边说话边走向楼梯。

    “不至于吧,我看他状态还不错啊!”

    我俩的脚底都发出吧嗒吧嗒的脚步声,声音不大,但频率一致,重叠了声响就出来了。

    这样简单的一致也能让我偷偷高兴。

    “情绪是一阵一阵的。“他解释道,”他爸妈已经两周没上班陪着他了,现在是好多了,不然明天还不能去上班。他们希望我没课的时候能多看望钟沛,防个万一。哎,这孩子挺可怜的。”

    我跟张衣跟张恒礼,我们已经够亲了吧?谁都没有谁家的钥匙。

    “家里钥匙都给你,这得多信任才行啊?你跟他爸妈很熟吗?”

    “是迫不得已吧!我也是上这儿来看钟沛才认识他们的。不到两星期。”

    “你来了好几次了?”

    “他被接回来每天都来了。”他继续伴着快速的步伐快速地说,好像背乘法口诀表那样随意。

    可是每一个字都那样地打动我的心,我停下脚步,他也跟着停下来,回头看我。他已经比我多走了半个楼层。

    “怎么啦?”

    “你可真好啊!比给我买冰激凌还好呢!”

    他很小声地笑,笑弯了腰,终于抬起头说:“我给你买冰激凌,是因为我急着上厕所,需要买那包纸巾,你又堵在前面不动。”

    我微微有点不满,我不喜欢他这样否认自己的灵魂,那是我喜爱的东西。

    “你怎么这样?一般做错事才找借口呢!我不管,我认定你做好事了,是个好人!”我倔强地说,好像他对我做出了什么不公正的评价一样。

    他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问我:“那你是个好人吗?”

    “有时候是有时候不是。”我说。

    “什么时候不是?”

    我想了想,却想不起具体的事件。该给张衣和张恒礼打电话吗?他们对我做的坏事一定如数家珍。

    “比如说,你偷了一个杯子,还砸了的时候?”

    我大惊失色:“你们老师发现了?”

    “没有,我看到了。”

    我松了一口气,骄傲地说:“那个时候我是好人!”

    “为什么?”

    “他给你判错分,不给你查明真相的机会,居然还批评你,而且用词、语气还那样不留情面,我就偷了他的杯子砸掉了,算是给你报仇了!这件事你不能说我不是好人,就好像杀人是犯罪,可是抗日的时候杀了rb鬼子就是英雄,我们必须保家卫国!”

    你看到我砸杯子的时候,也像我一样,觉得骄傲吗?

    他咧开嘴笑,笑得真好看呀!笑了会儿终于说:“你听到的不是他在批评我,他在跟另外一个学生打电话,具体什么事我也不知道,我们一进去他就让我自己找卷子,然后自己检查。”

    “那你证明自己是62分了吗?”

    “证明了。你怎么什么都知道?”

    “我想去看望钟沛的时候遇上你们班同学了。”

    “明白了。”

    “我做过很多坏事儿,现在一时想不起来,想起来再告诉你。或者我回去问问我两个朋友,让他们写个回忆录,保守估计百万字。”

    “不用不用,我说着玩的,不用这么诚实。”他摆着手说,好像我是路边的诈骗犯,他深怕跌入陷阱。

    “为什么不用?”我失望地问。

    为什么不用呢?我对你诚实不好吗?我对一个人诚实是多么难的事情,你为什么拒绝呢?

    “你从来不说谎吗?”他问我,眼神透亮。如果他面前有一块古老的化石,定能一眼看出年岁。

    “说,经常说!“

    我不是刚说我做了百万字的坏事吗?有几个做坏事的人不撒谎?

    ”但是我可以保证不跟你说谎!”我满怀诚意地说。

    我当时不知道,人一定会撒谎的,撒谎不一定是坏事,撒谎不一定是害人,我在德国酒吧里打工,就对易续撒谎了,我告诉他我在纪念品商店里打工。为了保护张衣,也为了不让他操心。撒谎,有时不是因为坏,是为了爱。

    “为什么?”他不假思索地问。

    这也问?

    好吧,你敢问,我就敢答!

    我明朗地看着他清爽的眼睛,说:“我喜欢你呀!”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我居然看到他的脸有一刹那微微泛红。我们俩不说话,空气突然又被尴尬霸占了。易续往下走,我也跟着走下去。

    “你跟你的妈妈撒过慌吗?”他终于又开口说话。

    谢天谢地,我已经窘迫得找不到话题了。

    “经常!我上学期挂科了,但我跟她说我全过了。”

    “难道你不喜欢你妈妈吗?”

    我一怔,怎么会呢?哪有不喜欢自己妈妈的人?

    “喜欢啊!”

    他侧头看着我,意味深长地颔首微笑着,又突然问:“那你跟她撒谎?”

    “我要是不跟她撒谎,她就找我麻烦了。喜欢一个男生跟喜欢自己的妈妈不一样,男生你想要他,他不是你的,妈妈就算她不想要我,我也是她的。你可能因为撒谎得到喜欢的人,也会因为撒谎失去他,妈妈不一样,怎么都不会离开。而且你要是有我妈那样的妈妈,你就会知道了,撒谎是权宜之计,更是生存之道。”

    我不敢看他,低着头,想看,又怕看,百般纠结,我放慢语速:“我觉得,喜欢一个男生,就最好不要对他撒谎,我喜欢你这个男生,我不想对你撒谎。”

    他突然停下来,我看着他的后脑勺,他的声音又飘进我的耳朵:“那杯子死得那么冤,要不要还一个回去?”

    “那不是自投罗网?”

    我本来想用玩笑的语气去调侃,可是他不接话,他是不是觉得我道德品质败坏?

    我像是被自己咬了一口,被咬疼了,还不能反击。

    我们终于走出了那栋楼,天空无缘无故地飘起了绵绵细雨。我都不敢抬眼去看他眼里的失望。

    “下雨了,我先回去了,88。”我说。

    说完迈开脚步往前走。

    走了几步竟然听到他在后面说:“我有伞!”

    我停了,没转身,最直接的反应就是拍拍耳朵,因为我很清醒地知道自己是不够清醒的,我怀疑自己幻听。

    几秒后我们已经在同一把伞下。易续并没有背包,他好像是变出了一把伞。

    我从小到大,淋雨的几率很高,因为我从来不带伞。张衣的包里永远有把伞,她是未雨绸缪型的。张恒礼经常带伞就大太阳,不带就下雨,天气预报跟甩他的那些女人一样,总跟他闹别扭。易续有时也淋淋小雨,大雨一定带了伞。

    我们沿着小区的小路走,从最左边一直斜飘到最右边,幸好不是在大街上,不然十条命也不够使的!我太紧张了,我好怕自己踩到他,怕连走这么一段路都搞砸!所以我一直往外飘。他举着伞,一句话不说,也跟着我飘。雨也越下越大。

    就这样我几乎飘到路的外面了,这时突然有手搭在我的右肩上,我心里欢天那个又喜地啊!我被带回到正常轨道,易续的手收回去。他举着伞继续往前走,我却开心得傻了不知道跟上,雨水滴在我的头上,他把我拉到伞下,搂着我的肩再次领着我往前走。他的手臂赋予了轻轻的重量,我最细腻最丰富的神经立刻都聚集到了肩部,感受到了无比的激动和温暖。

    那一段路很长很长,我每秒每秒都在细细体会。那一段路很短很短,我希望它一直下去没完没了。可是终究有必须说再见的时候,我们到公交站台了。我站在那,背后是大马路上的车刷刷而过,面前是我心爱的男孩。我死命掐自己的手指,这么好的机会不说可不行了!

    我一鼓作气,说:“我有三个问题想问你。”

    “好。”他说。

    “我不还那个杯子可不可以?”

    “可以。”

    “我德智体美劳样样都不太行,可不可以?”

    “啊?哦,可以吧!”

    “你做我男朋友可不可以?”

    他又不说话。他不说话是有原因的,因为我的声音小得连我自己都听不到,所有字都含在口里没吐出来!大街上车来车往人来人往,哪哪儿都是噪音更是把我的音量扼杀在空气里。

    我想我怎么这么不争气啊,我都恨我自己了!真有冲动把互掐的手指移上脖子,自杀得了我!可是想想还是不行啊,这么个死法,长舌头耷拉出来怪吓人的,我舍不得吓着他。

    他看着我,我看不清他的脸,雨丝将昏黄的路灯光线折射到他的眼睛里,贼亮贼亮的。

    我看到那眼睛里透出来的光,再次鼓起勇气,说:“你……”后面几个字跟粘了万能胶似的怎么也跳不出来!他终于开口问:“啊?”

    我咬咬下唇,说:“你……我……”

    我知道我当时有多狼狈,头发很乱又有点湿,裤脚边沾了水,一句话五分钟没说完整。可是那样的我走了****运,易续歪头一笑,很快的速度抱一下我又松开,轻轻敲了一下我的脑袋说:“别你你我我了,我抱了你你就是我女朋友了!”

    哇!!!天崩地裂!然后在瞬间形成更美的锦绣山河!我跳起来也飞快地抱了他一下:“我抱了你你就是我男朋友了!”

    那晚的雨飘得特别特别漂亮,后来在德国汉堡,一年365天能见到300场雨,我没见过那么漂亮的。

    后来易续和钟沛都告诉我那不是个乌龙球,下半场是要对换场地的,所以易续炸掉的不是自己的碉堡。张衣很泄气地说原来自己是个文盲,我非礼她一口说我就是爱死你是个文盲,不然我跟易续怎么开张?

    后来的后来易续听说了《比我幸福》的故事,他只皱了下眉,我就将那首听了两年多、视如珍宝的歌彻底隔离了。从遇到易续的那一秒开始,我的红心就只能为他闪动。

    后来的后来的后来,我把那首意大利歌曲唱给母语之一是意大利语的soeren听,他说,没听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