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宴(11)

    宫长诀紧紧握住那块帕子,楚冉蘅就这么看着她。

    两人僵持着,夜风凉得刺骨,宫长诀不由自主地微微发抖。

    她拢紧了衣衫,

    “世子,在这个世上,有很多的人喜欢你。”

    她只觉得唇角苦涩。

    “你十四岁上阵杀匈奴,十六岁少年状元,十七岁拜师任玄机,名满天下,十八岁单枪匹马灭了入境的西青细作,满华京没有比你更风华绝代之人,同龄人仰慕你,女子心悦你,你从长街上走过,会有数不清的女子向你扔绣帕。”

    扔绣帕三字一出,宫长诀只忽然觉得胸口发闷,

    “可是世子,我偏偏是那个在街上见到你,就会远远就躲开的人,更遑论会像旁的女子一般朝你扔绣帕,为你全然抛付一整颗心。”

    她的手被袖子遮住,那块清莲帕子,被她攥在手里,攥得全然皱起。

    而她的指尖已全然冰凉。

    而回应她的,是忽然盖在了她身上的外衣。

    宫长诀微微偏头,看见了楚冉蘅倒映着粼粼波光的眼睛,温柔得似水一般柔和。

    与她的焦躁不安截然不同,却让她更加心虚与慌乱。

    宫长诀握住衣襟,想将楚冉蘅的外衣脱下来。

    却听耳畔一声低沉的男声,

    “不准。”

    语气里微微带着些怒气,没有半分玩笑的意思。

    “给我穿好。”

    阁楼里烧穿了一面墙,而宫长诀和楚冉蘅两人坐在那堵墙原先在的地方,下面是湖水荡漾,而面对着的,是假山,长廊那边的宫人完全看不见宫长诀与楚冉蘅这一边。

    宫长诀的手停顿在衣上良久,终究是没有脱下楚冉蘅的外衣。

    宫长诀悄悄与楚冉蘅挪开些距离,偷偷抬头想旁边看,却见楚冉蘅背倚着残墙,静静地看着她,眼底带着几分无奈与笑意。

    宫长诀转过头去,只当是没有看见。

    楚冉蘅微微偏偏头,看着她,一双眸中的光,足以令漫天星辰沦陷。

    宫长诀甚至不知自己是因为紧张,还是因为风凉,一直在微微颤抖着。

    月色朦胧,四周极静谧,清风亦极惑人。

    楚冉蘅淡淡道,

    “我十四岁上阵杀敌,十六岁考科举,十七岁师承任玄机,十八岁独身杀细作,可你一个口口声声说见到我只会远远躲开的人,怎么会知道得这么清楚?”

    湖通着外河,缓缓向东流动着,河风吹荡起他的衣袍,暗夜下,他的轮廓带着足以令无数人怦然心动的温柔与缠绵。

    她的心却跳得厉害,语不成句,

    “世子…名满长安,我怎会不知道。”

    他的手撑着地板,向她的方向将身子探过来,离她不过几寸,而他的手,几乎触到她藏在袖下的清莲白帕露出的一角。

    楚冉蘅轻声道,

    “宫长诀,为什么总是说谎。”

    宫长诀心跳得极快,却不敢抬头看他。

    过了片刻,楚冉蘅忽然轻笑两声,手移开了。

    他复倚在残墙上,

    “你骗我,可是我不愿意骗你。”

    他似是自言自语道,

    “我十四岁时,全家被灭。”

    他平淡地说起触目惊心的往事。

    “那个时候,我举目无亲,被一个人,帮助着逃过了一劫。”

    宫长诀不由得微微转过了头。

    他面色淡漠,

    “十六岁时,我考科举,本来是为了复仇,想进入朝堂,像如今的关无忘一样颠倒朝堂,并不是众人口中所说,是元帝秘诏令我考科举,以振奋天下士子。”

    他忽然轻笑两声,却极让人揪心,

    “我是考了状元,可是元帝怎么可能让定王一族的势力再度壮大,他确实有密诏,却是在密诏中说,说了一大堆冠冕堂皇的理由,目的就是不允许我受封为官,言语间还颇是关心可怜我,只以为我不知道我的族人是被谁所杀。”

    宫长诀的眸光落在他身上。

    楚冉蘅淡淡道,

    “我只恨我自己不能像关无忘一样丢掉所有面子,他能在杀父仇人的面前跪倒卖惨,能用自己的衣袖去给杀父仇人擦鞋,能放下所有尊严,装傻充愣,当杀父仇人的一条狗,可是我做不到,我做不到对着自己的仇人像狗一样摇尾乞怜,所以,关无忘成功地混入了朝堂,而我没有。”

    宫长诀听着楚冉蘅平淡的话,心底却激起波澜,说不出的隐隐刺痛。

    楚冉蘅道,

    “十七岁,那时,忽然觉得活着没什么意思,族人横尸满地,满地鲜血的画面一遍遍回荡在我脑子里已经三年了,而我却如此无能,连朝堂都进不去,不能为他们报仇,我夜夜睡不着,甚至会在深夜里痛哭,一思及此,脑袋就像炸裂了一般地疼痛,四肢百骸都疼,我那时知道自己身体出了问题,甚至知道,是何人下毒害我,可是我不想再追究了,我一心求死。”

    宫长诀看向楚冉蘅,她眼神中的不忍与心疼几乎掩盖不住,

    楚冉蘅却淡淡道,

    “那时,任玄机忽然出现,说要收我为徒,为我解了毒,他所说的解毒之法,是在冰室那口冰石玉上打坐,坐整整七天七夜。”

    “毒逼出来的每一分每一秒,都像是万箭穿心,痛不欲生。”

    微风拂过宫长诀的脸,吹起她鬓角碎发。

    听着他不带情绪的平铺直叙,她的面色却已经全然青白了。

    楚冉蘅道,

    “那时,师父告诉我,让我想着这个世上我最在乎的那个人,这一切就都熬过去了。”

    楚冉蘅的眼神落在宫长诀散落的碎发上,他伸手替她拢到耳后,她微怔住,连忙退避。

    楚冉蘅笑笑,没有在意,眼神却极温柔,是她从未见过的温柔,蜿蜒着流淌在人心间,却顷刻让人心疼。

    他看着她,

    “那时我已全族倾覆,孤身一人,我想,在这世上,我在乎的人就只剩下一个了。”

    宫长诀缓缓道,

    “那个能被你想着的人,一定很幸福。”

    楚冉蘅微微垂眸,笑起来,

    “那七天七夜,我无数次想一死了之。”

    他抬头看着她,凝视着她的眸,

    “可是我一想到她,总觉得还可以再撑一会儿,还可以再坚持一会儿。因为她,我熬过了七天七夜,熬过了那段最难熬的日子。从鬼门关里逃过一劫,那些沉沦的一切里,唯有她,她是我披甲上阵前的战旗。”

    宫长诀眸中微微一震,试探着问道,

    “那个人…如今还好吗?”

    楚冉蘅看着她,道,

    “她过得极不好,她似乎承载了许多秘密,她变了许多,变得小心翼翼,变得越发孤独,可她不愿说一个字。”

    宫长诀忽然有种心事被看穿的恐慌,但片刻又反应过来,楚冉蘅说的不是她,是另外一个人。

    宫长诀道,

    “人生总是无常。”

    每个人的命运都像是一条河,一条圆的河,拼命地流动,却永远只能在那个圈子里被包围,被束缚,像是命轮一样,紧紧地套住一个人,枷锁已有千万斤重。怎么逃,也逃不开。

    楚冉蘅笑笑,

    “宫长诀,你没有什么想问我的吗?”

    微风吹来,将她肩上的外衣微微吹落下了肩膀。

    她下意识扶住,看见那抹白,顷刻却又意识到,这不是她的衣衫。

    她确实有一个疑问,一直想问。

    宫长诀试探着道,

    “世子为何总穿白衣?”

    楚冉蘅淡淡地看着湖面,

    “披麻戴孝。”

    “我母亲三年,我父亲三年,为我的族人,再三年。”

    宫长诀道,

    “世子还要再穿三年白衣吗?”

    楚冉蘅淡淡道,

    “还有两年。”

    “我母亲在我十三岁时就重病去世了,甚至都没有活到灭族。”

    楚冉蘅面色平静,从始至终,说的事情,足够剜心削骨的痛苦,都被他平平淡淡地说出。

    宫长诀心一揪。

    楚冉蘅却仍旧平静,她不知道,要经历多少,才能在说起这些事情的时候风平浪静,面不改色。

    楚冉蘅望着湖面,道,

    “你可知冉蘅二字何解?”

    宫长诀握紧帕子,帕子上的花纹一点点略过她的指尖。

    “纷飞的蓬草。”

    楚冉蘅笑,

    “名字是我母亲取的,大抵是看破了她陪不了我太久,没有母亲的我如被吹起的蓬草,脚跟如浮萍,无根无牵引。却没想到,这飞起的蓬草,不止没了母亲,连亲人都没有了。”

    宫长诀只觉得揪心。

    楚冉蘅道,

    “我母亲身染重病,生下我,本就已经是奇迹了,有高人断言她活不到我十四岁,从我五岁开始,她就一直缠绵病榻,整日整日地昏睡,几乎是活死人。在我十三岁的时候,她到底还是没有撑住,一睡便再不醒。”

    “冉蘅二字,我只怕是我逃不开的孽果。”

    宫长诀看着他平静的面色,自己的心却没办法静下来。

    她从不知道,那些光鲜亮丽之后,原来他过的是那样痛苦的日子,从年华到姓名,全都似剜心削骨一般疼痛,且无一例外。

    宫长诀坐在阁上,下半身悬空,下面是湖,风吹拂着她的裙摆,像一朵花一样绽放。荡漾如湖水。

    有些东西,命里终究注定,她名长诀,从她出生时,就一直面临分别,前世,也从悬崖上一跃而下,与世长诀。

    今世,她也不停地和前世的一切告别,连她自己,都不再是前世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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