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阳光照着庭中梧桐,经层层密叶的过滤,投到离窗最近的那根枝时已然淡了。白瓣红蕊的梧桐花在荫处凝聚成捧,四下地爬出头来,与叶的浓绿相和应,在微风摇送的轻枝上摆颤。

    合上账本,书桌后的唐琰竟涌起一股失落感:十八本账册竟然都看完了,怎么可以这么快?还以为至少能用来熬过整个白天呢。

    一旦练成了凤凰诀,凤凰咒便自然而然地消失了。这并非是说今后都无法再清心寡欲,可这几日常常心绪不宁,却也是不争的事实。欠了人的债当然得还,女人要想在这个男人掌权的社会里特立独行,自尊自重无疑是最紧要的,所以唐家还不曾有过欠债不还的前例。

    只是,所欠的债并非是银钱上数目,而是有关某种事的次数。那日,她敷衍他说“任君采尝”,但对方却无比精明,非得要定下具体次数。于是,她把他一千次的开价还到一次,他即刻就生气了,威胁着要走。没办法,经过好几轮讨价还价,最后定下了确切的数字:八次。

    这个数字他是有充份的理由的,说男女就是阴阳,阴阳生太极,太极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既然书上都这么说了,所以就得在乾、坤、巽、兑、艮、震、离、坎八个方位上各来一次。

    唉!这个人就是这般的无赖。她拗不过他,也羞于在这种事上来来回回地扯,只好答应了。

    琵琶湖的那一晚只是纯粹为了练功,而并非关于两情相悦,说实话,她真不想去履行那个债务。桌角放着一封今天早上收到的信,是他寄来的,就八个字:“欠债不还,再借万难”。言下之意就是自恃会渡念心经,以此迫得她去信守承诺,否则便要不理她们唐家人了。

    望向窗外,细碎的小梧桐花结成了数庞花球正朝着这边展露面颜,朱红的花蕊繁星般地撒在千万片绢白色的花瓣丛中。

    回想往昔,每每在凤凰引里入境,便仿佛踏入了一片无声无息且无边无际的黑暗天地,又冰刀刮骨般的寒冷,令人苦不堪言。凤凰引或凤凰诀的奇妙之处在于,它能在修炼者天人合一时于其灵境中产生一层层的虚幻世界,修炼者可从这个灵境世界里学到各种能力,同时又自我完善这个世界,因此修炼者的功力越练到深处,灵境世界也就越大也越奥妙。

    凤凰诀以心役神,修练者必须用“神”,即精神力,来探索灵境,并要冲破每层世界的禁锢,从而进升到更高层次。

    普通人只会用眼观、耳闻、手触等方式来感受外界,修道之士却可以驾驭意念,用其神来内视五腑,外窥天地。而凤凰诀是以神来探索灵境世界,并用神来逐步地完善它,且功力愈深,境界越高,神愈强。

    在凤凰引或凤凰诀的同一层境界里,神也是随着功力的高低而分强弱的,比如唐琰和见芷都练到了凤凰引的第三层,但两人在神上的能力却可谓是天差地远,前者的灵境也比后者要强大得多。只不过,唐琰的神虽强,但灵境的世界却扩张得更大,渐渐已不受神的控制,反而回过头来禁锢住了神,这就是凤凰诀中所说的“境役神”。一旦出现了这种状况,假如修炼者无法寻到破关的秘诀,便必定会迷失在这一层的世界里。

    当唐琰的凤凰引练到极深处时,灵境的世界就已从最初的风清云淡、鸟语花香变成了后来的无尽的深渊、万籁沉沦。于是,每当行功之时,神便好似颗踏在虚空中的灵魂,于缥缈之境里无休止地寻觅着那条仿似根本不存在的通关之道。倘若继续这样下去,总有一天会使得灵境的世界崩塌,精神也将陷入万劫不复之地,唯一能解脱的办法就是自散功力。

    可那个人却改变了这一切,当他的渡念心经籍借着双修进入到她的灵境时,黑暗便顷刻消褪。他引导着她升腾到茫茫的皓空中,在一望无际的星河中翱翔,掠过千百颗散发着奇光异彩的球体,又冲向其中最绚烂的某颗,进入到一个令人迷幻的崭新世界。。。没有平原,山峰笋般的遍布;四处都是奇异的花木,五色斑斓的蘑菇比房子还大;云彩于四处游荡,随意踏上一朵就乘你到想去的地方;河水打天空中瀑流下来,又于另一处回淌到苍穹;星星象泡泡似的悬浮在四周的空气里,每颗星星都是一个小屋,任人出入;她看到了一只兔子模样的小玩意,从嘴里往外喷着种子,落到地面上就即刻长出青草。。。一切都颠覆了。

    那晚,她坐在他身上,被他引领着连续两次通关。她不知道他当时是个什么感受,但她却是在破关的喜悦震憾中还间杂着一股来自灵魂深处的极大满足,连回想起来都几乎要让人再流一遍眼泪。但那是修练,她甚至不排斥再次和他双修,但他却早已申明过了,言再也不会干那种无聊又无趣的事。他所求的,无非只是和她做那种最肤浅的欢好之事。

    不管如何,他给她的生命带来了前所未有的丰盛,唐琰不禁念起了他的好,连那朵梧桐花所簇集成的花朵也似乎幻化成了他的脸庞。她不得不承认他的笑容极有魅力,仿佛是打心底里发出,象孩子看到了糖果、少女看到了春天般的会心,让你于不知不觉中就被感染了,又悄然回给他一个同样的微笑。

    幻像含情脉脉地说:“我捎来了他的一句话。。。”

    “。。。”

    不是幻觉,是他真地趴在树上,唐琰惊得几乎要从椅背上翻倒过去。终于,她还是稳住了心神,问道:“什么话?”

    “那封信少写了八个字。。。”

    “哪八个字?”

    桀桀桀。。。他脸上的五官笑到了一块,象一只钻到了鸡窝里的黄鼠狼,正对着口中食志得意满道:“就算万难,休想不还。”

    ※※※

    一摆薄纱裙裾从树上垂落,被风拂动在半空中飘摇,仿似月光下的精灵在林中隐现时所带起的影子。

    唐琰坐在一根树杈上,望着山下阑珊的灯火,幽幽地说:“公子百忙,却已陪了琰大半日,奴家谢谢公子。不过公子助琰练成了凤凰诀,让琰得以免去将来的散功之苦,乃是于奴家有恩。此事最多也是大家各取所需,请公子不必觉得欠了奴家什么。”

    她的凤凰诀练到了第二层,全身好似脱胎换骨了一般,脸与肌肤呈现出一种透明的质感,在这种夜光下几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

    唐琰一直在看远处,阿图一直坐在她身旁凝视着其侧面,她身上原本就带着不食人间烟火的味道,如今却似乎仙气更重了。

    他午后去了汉堂的总店,并通过爬树把她给逮住了,听见芷说过她很快就要回湘西老家去,如果不抓紧点,欠债就真拖到猴年马月去了。等他跳进窗口不久,见芷就进来了,一看情形就猜到了其中的因由。接着,见芷将他拉过一边,暗中叮嘱一番,说她这个姐姐从来就没和任何男人有过任何情缘,也没有和任何男人单独外出过,而且她过不了几天就要走,请他务必带她出来尝尝個中滋味。

    真是个可怜的妹子!阿图善心大发,于是带着她上了紫金山,穿了山林,走了小道,采了野果,看了日落,烤了山鸡,喝了冷泉,数了星星,最后就并肩坐在了这根树杈上。

    “才不,我哪有觉得欠了你什么。”他把脸探去她的眼前,做了个顽劣的鬼脸说:“我只是泡小妹而已。”

    “呵呵。”唐琰掩嘴而笑,“公子又犯傻气了,奴家的年纪可差不多有两个公子这么大。”

    “错。”

    他站起身来,象只松鼠一般的踏着横枝,将它踩得上下地晃荡,也将她的身子带得上上下下地抖动,认真地说:“本狐公今年一百七十岁,起码有四个你这么大。”

    “狐公”是他们在温泉第一次见面时,见芷跟他所开的一个玩笑。听到这个词,横枝那边传来一串轻松的笑声,她似乎很享受这种摇荡或是他的说笑。

    他在她身边坐了下来,揽住了她的腰,说道:“你都要走了,也不和我说点什么?”

    “公子想奴家说些什么?”

    “比如说你会想我啊。”

    她微笑着摇头:“公子的确是人中龙凤,可这对奴家来说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意义,唐琰不会因此就陷入儿女情怀而不可自持。”

    无情的话也不会说得委婉点,比如找点“家命不可违”、“不愿让公子太过挂念”、“话在心底口难开”等等籍口,她在这方面的智力的确是太低了。阿图问道:“那你回凤凰山后准备做什么?天天练功?”

    唐琰的目光转去了夜空,似乎是在全神贯注地瞅着其中的某颗星,轻声道:“差不多,如果老家那边得知了奴家已练到了第二层,恐怕他们最大期望就是盼着奴家能练到第三层。”

    “练到了第三层后呢?”

    “练第四层。”两人同时说,然后相对着笑了起来。

    一对烟玛瑙般的黑瞳在眼前眨动着,他忍不住在她唇上一吻,叹道:“这多没劲,练到最后人还是要死的。把光阴都用来练功,就算是练到了第五层又如何?”

    每个家族都有自己的技艺与光荣,没有的多半已在历史中消亡了。霓裳山庄的技艺是它的歌舞,唐家的根本是凤凰诀,而唐琰的使命是要维持家族的荣光。眼前的这个人崛起得太快,也太轻易,或许无法理解每一个光荣后面所要付出的牺牲。

    “每个人的一生都不一样。公子的一生可以尽情享受,而奴家的一生就是注定要如此的。”唐琰不为所动地说。

    “呛”地一声,他的身子再度站立于枝头,拔出腰中的短剑,在风中幻化为一柄狭狭窄窄的长剑,剑脊在月光如秋泓一般清凉。

    宽衣大袖,挟剑于手,飘飘乎有出尘之感。他问:“要不要我舞剑给你看?”

    那把剑真是太怪异了,可以由短变长。唐琰没有动声色,只是问:“为什么要给奴家舞剑。”

    “你不是最喜欢武功吗?如果我的剑舞得好,你会不会喜欢我多一点?”

    竟然是这么个原因,唐琰嫣然一笑,摇头道:“公子武技绝世,奴家早就知道了。”

    收剑回鞘,他坐回原位,并不泄气,而是握住她的手赞叹道:“你笑起来真好看。当然,不笑也好看。”

    唐琰默然,垂下了长长的眼睑,感受的那丝从他手心传过来的暖意。过了一会,说:“下山吧。”

    “不好。”他并不放手,而是要求道:“给我跳支舞吧。”

    ...

    <a href="" target="_blank"></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