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风呼呼地猛刮,将庭院大树上所剩无几的黄叶毫不留情地扫落。少许漏风之叶正躲在风暂时吹不到的枝干后簌簌哆嗦,虽知归于尘土才是自己最终的宿命,但在命运真的来临之前,还是赖活一把。

    赵弘负手走进永康左门,几名正在扫着落叶宫人慌忙回避,躬身退立墙边。前方的廊庑口上,出现了仪态庄严的皇后胡献容,身边跟着皇长子赵垕。

    唉!这个老婆。

    皇后的容貌、学识以及平素为人都无可挑剔的,主持宫中大小事宜也本份合度,还给他生下了一个聪明伶俐的长子,照着一般的尺度来说,有了这种老婆还有何求?可事实上两人早成陌路,做了十年的夫妻,只剩下虚套的礼仪,好象各自在脸上挂了个假面。

    其中原因并非由于她是胡家人,皇帝也并非是被逼着娶了这个老婆。相反,当太皇太后把她召来宫中,让他躲在屏风后偷瞧的时候,他对她的容貌和姿仪大为倾心,当即首肯了她做自己的皇后。

    合卺之夜,锦绣帐帷中,他如愿地成了她的男人。睡至后夜,从梦中醒转时却发现她躺在床的那一头背着他低泣。问起缘故,言舍不得爹娘,他爱怜地将她搂在怀里。可在随后的时日里,他发现她并不开心,日则恹恹,夜还郁郁,又曾见她凭栏叹息。稍后终于明白了,她是打心底不愿做这个皇后的,也不愿成为他的妻子。

    他怀疑她是否有过情史,甚至想让锦衣卫去调查一下她原来在女子学院读时是否认识过什么男人,但帝王的理智却阻止了他这么做。要是真地查出了什么,难道还真能把皇后休了不成?她可是太皇太后的侄孙女,徒然使得龙颜扫地,因此就罢了这个念头。

    心结就这么结下了,他渐渐地不愿去她那里,也不怎么爱听她说话,她也越来越古板沉闷,整个月都看不到个笑脸。

    路上遇见父亲,赵垕急趋两步,上前行礼道:“父皇。”

    皇长子今年八岁,生得眉清目秀,满脸的聪明伶俐。他的功课很好,古文观止已经能背百篇,也守规矩,从来都不曾听闻他有什么淘气之事。宫内上下,包括皇帝和太皇太后,一向都对他深冀厚望。

    照往日,赵弘每每看到这个长子都要和颜悦色地说上几句话,问一下近来的起居与学业,但因今日心思沉重,便只是简单地问一句:“垕儿去给曾祖母请安了?”

    “是。”赵垕毕恭毕敬地答着,手上保持行礼的姿势不变。

    “免礼。”赵弘说道,又转而问老婆:“里面还有何人?”

    “长公主陪着祖母在西阁绘甲。”皇后答道,脸上照旧不带一丝笑容。

    她就是这样,说多几个字难道会死人啊!赵弘挥手,也惜言如金道:“你们去吧。”

    皇后和皇长子同施一礼,从他身边走了过去。

    看到赵弘走来,立于慈宁宫殿外的宫人发出一声高喊:“皇上驾到。”

    虽已亲政了多年,可每次来到这里,赵弘始终免不了心中的那股忐忑感。童年的记忆是那么的深刻,十三岁时,大哥景王被遣去美洲之国,临别前的那顿号啕大哭令他至今都无法忘怀,偶尔会于深夜惊醒,汗湿内衣,生怕那个凄凉无助的人陡然间换成了自己。

    景王走后的第二天,十五岁的长公主跑来了养心殿,怨毒地盯着他,放佛他就是那个把长兄赶走的人。第二年,二哥简王也走了,这次赵栩也跑来了养心殿,不过她已经懂事了,非但没有再拿那种眼神瞧他,反而抱着他痛哭了一场。

    这让他明白了三姐其实是个仁厚而善良的人,最看重兄弟姐妹们间的情分。所以在往后的时光里,无论她怎么跋扈和不讲道理,赵弘多半都会任之由之,再说她其实也没干什么了不得的坏事,就是休了名驸马,赶跑了两个瞧着不顺眼的官儿,堵在大理院门口当众扇了一名少卿两个耳光,原因是严正执拗的少卿判了她一名家仆流放。

    六妹是自己同母的妹子,向着自己那是没话说的。至于老五赵宸就有点不好说了,他打小就是个聪明人,读了几遍就能顺当地记下,武也练得不错,可越大越草包,以至于被人戏称为“京都第一纨绔子。”

    赵弘明白老五的心思,他是在养晦和示弱,为的是不让自己去对付他。自己有什么理由去对付他呢?有传言说丁丑那年,太皇太后曾怀疑赵弘在谋逆案中使过力,一度有废了他而立直王之意。虽然他最终还是坐稳着这个帝位,但老五也一直被她留在京都,恐怕就是警醒的用意吧。因此,他一直都对老五抱有疑虑,直到某天赵栩跑来说:“老五根本就没那个心,皇帝就别疑神疑鬼了。”

    仅仅是兄弟两人,彼此间就有了这样的心思,这使得赵弘暗感惭愧。想古时那些动辄十几名,甚至几十名兄弟的帝王之家,你死我活地自相残杀又是何等地惊心动魄。

    这段日子,除了发兵缅甸外,皇帝一直在考虑着两桩事,其一是锦衣卫扩军,其二是北洋总督的继任人选。

    锦衣卫的设置在开国那阵只有六千人,但经过睿宗时代的一次扩充后,目前也只有一万二千人,乃是亲卫司五千人,经历司、按察司以及一干文杂二千人,五个镇抚司共五千人,在京都的四大军事力量中位居其末。倘若刨去经历、按察二司和文杂以及多半是密探的镇抚司,就只有亲卫司的那五千人才算得上是军人。这般力量和各拥三镇八卫、七万人的左右督军府以及四万人的京卫指挥使司一比,简直如同儿戏。

    赵弘可没有理由去扩充亲卫司,扩充亲卫司就明摆着说自己要抓兵权,引发朝堂各派、尤其是太皇太后的疑虑。亲卫司是不能扩的,但却可以找到理由来扩充镇抚司。无论是枢密院、刑部还是锦衣卫所布在美洲的密探力量都极其薄弱,情报来源不足是美洲大战最终失利的一个重要原因。赵弘的意图便是把镇抚司规模扩大一倍,达到一万人。

    现任锦衣卫指挥使戴礼今年六十三岁,本来还没到一定要致休的年纪,但听到皇帝这个雄心勃勃的打算后就上了折子说要告老。他是德宗时代的老人,做这个指挥使已有十八年的时间,也是够长的了。再说,他与其说是听皇帝的,倒不如说是更听太皇太后的。看到他的辞呈,赵弘虽然没即刻准许,但却在心里默许了,同时也赞他一声乖巧。至于新的指挥使人选,赵弘心许严象,可严象太年轻,今年才三十五岁,官升得太快,资历有所欠缺,太皇太后就未必能准。

    其次是北洋总督继任的人选问题。赵弘不得不承认自己这个皇帝干得着实不怎么样,这么久都想不出一名在心目中合格的总督出来。为此,前两日他还冒着小雨微服去了趟前太尉安道寒的府上,七十岁的老头子穿着一身蓑衣跑出来迎驾,说是正在府内的池塘里钓鱼。赵弘揣不透老头子是真有闲情还是装蒜,便跟他去到后花园的水轩里看冷清清的池水,不过那里的确是有个鱼篓,里面确实也有两条小鱼。

    在接下去的两个钟头里,君臣们从客套话说起,渐渐地就深入实质,对赵弘提出来的几个人选,安道寒首肯了北洋海军副督抚杨重甲,不过言其仍然只是守成之将,至于进取之将,也直说也毫无头绪。最后,安道寒道:“北洋总督之选干系甚大,皇上还是听听太皇太后的意思吧。”

    的确,太皇太后手中的权力仍然是无可动摇,胡氏在十二名内阁中占了五席。京都四大军事力量里,左督抚安可秀是安道寒的长子,左督军府可视为是武世家在掌握;右督抚黄冠庭是丞相胡长龄的女婿,右督军府可认做是胡氏所操控;京卫指挥使杨其昌是杨勘的堂弟,乃杨氏一门人,可其下的多名卫指挥却是胡氏的人,大家算是互相掺沙子;锦衣卫指挥使戴礼在太皇太后和皇帝间左右逢源,乃是实质上的一棵墙头草。

    赵弘可压根都没想过要去挑战胡氏的权力,起码老太太在世的时候是想都别想。说实话,只要不去动老太太的逆鳞,她对自己还是亲切有加的,也不会在所有事情上都指手画脚,也放给他了大多的权力。他曾想给老太太在玄武湖那边建一所园子养老,预算是用六千万贯内帑,老太太听了直说造孽,言这么钱往土木里糜费只为了享乐,国家必然衰败。不管如何,祖母把握了朝政数十年,除了两场败仗表明了兵制上已大有弊端之外,其它的还真没看出有什么不妥,国运仍然一直都昌隆发达。

    来到慈宁宫西暖阁,这里有房数间,说话声打清心堂中穿了出来,门口宫人再报一声:“皇上驾到。”

    清心堂是太皇太后消遣之处,有时会招些命妇进来陪着她玩牌、下棋,叶梦竹在成为皇帝的情人之前,也曾被传召于此处陪着太皇太后下过一盘棋。

    太皇太后正端坐于太师椅,椅边摆着个半人高的木立架,立架端头横一块搁板,搁板包以暗红的锦垫,她的左手就放在上面,一名宫女正在往她的手指甲上绘画。

    来到太皇太后面前,赵弘躬身长揖:“祖母。”

    “皇上来了,坐。”太皇太后露出了愉悦的表情,双眼眯成了一条缝。

    “皇帝。”赵栩站起身来随意一礼。

    “三姐。”皇帝拱手还礼。

    赵弘坐在了宫女所搬来的一张锦凳上,位于太皇太后的左手旁。先拿眼瞅瞅赵栩,见她一身素白色便袍,头上略微插了几个发饰,淡雅中带着清芬,乌亮的眼眸与粉红的脸颊透露着一股勃勃的朝气,不禁纳闷:三姐怎么突然变得年轻了。

    对于大多的女人来说,就算是保养得再好,岁月的痕迹依然无法抹去,需要用妆来掩饰那些不尽如人意的地方。少年时的赵栩是最不爱描眉抹状,可渐渐地就越来越爱了,最近几年的妆是越画越浓,就是被岁月所累。可瞧她今日的扮相,分明是自恃青春,不屑于用妆来东掩西藏。

    再近看眼前的祖母这边,宫女正在她涂成了紫褐色的指甲上绘着紫色的宝相花,再用粉白色来勾勒花边,步骤繁复,却贵气醒目。果然,太皇太后看着已画好的几片花甲,满意地对赵栩道:“长安,你的主意可真是不错,这么配花色的确耐看。”

    “可不是,孙在家琢磨了好久,想了一百多种图案和配色出来,给祖母带来的那些图例都是十里挑一的。”赵栩笑吟吟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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