嗡嗡之声消失,班列之中走出四品的右佥都御史冯铁岩:“臣有本启奏。”

    此人四十来岁,身材瘦高,颧骨深陷。大家一看他跳了出来,心中都是一凛,暗道:“有好瞧的了。”

    阿图久闻冯御史之大名,原因是他有个绰号叫“冯铁炮”,和另一人被合称为“大宋两杆炮”。冯铁炮名叫冯铁岩,听说其人生性执拗,平素也不太与人来往,做的又是佥都御史这么个职位,朝堂之上人人都敢弹劾一番,语不惊人死不休,所以得了这么个花名。

    另一杆是《升元日报》的陈大炮。陈大炮名叫陈*元礼,因多次鸿儒科考不中,入不得鸿学院,便去了报馆做了一名编修。其有一项特长,便是能揣摩时局,又能理清大宋朝堂各势力间千丝万缕、明明暗暗的联系,对朝政的走向时常发表预言,往往一料中的,在民间有“陈大炮”之戏称。

    冯铁炮是右佥都御史,在朝堂上说话是他的职责,任何人都不可阻拦,包括皇帝。

    所有的皇帝都信誓旦旦地说要虚心纳谏,从善如流,最有名的当属唐太宗,说魏征是他的“镜子”,对臣子赞誉的规格之高千载之下都无出其右。可事实上呢?六十三岁的魏征刚死没几天,四十四岁的唐太宗就即刻解除了衡山公主和魏征长子的婚约,还亲自动手把他的墓碑给砸了。由此可见,君王一定是打心眼里讨厌谏臣的,喜欢只是表面上做个样子而已。

    冯大炮的奏一般都没什么好话说,无非是把谁谁给弹劾一番。今日朝会的主要议程是遣使和北洋造舰计划,见他出来搅局。赵弘心头黑气暗暗升腾,但脸上却带着笑容道:“准奏。”

    冯铁岩往御前一站,麻利地一举笏板,朗声道:“朝廷自九月二十三日收到美洲败报以来,已四十日有余,至今尚未有人为失利承担责任,诸位大臣享高爵、食厚禄,当忠其职、担其责、尽其份,而不是遇难回避,推诿过失,辜负万民冀望,令天下人心寒。”

    美洲的失败使得赵弘对这些官僚们早就是一肚子的意见,卧床期间就叨叨唠唠地在叶梦竹面前把他们轮流地痛骂了一番,在重回朝堂的那最初几日里,也没少骂着这些臣子们。听冯铁炮开骂,心道:“骂得好。今日冯大炮倒有点长眼,难得。”往下一瞧,但见满堂的鸦雀无声,众大臣们眼观鼻、鼻观心,目不斜视,来个装蒜。只有一个人在那里东张西望,似乎在找什么,细看之下,却是赵图。

    等了半晌,自然没有人跳出来大声疾呼:“我愿负责。”

    赵弘再扫视一轮群臣,暗里冷笑几下,好言道:“冯卿心忧国事,秉义直言,朕心甚慰。只是言语稍过,未免失于公正,”见他脸上似有不服之色,挥挥手道:“卿若有奏,可继续,否则当退。”

    冯铁岩本也没指望那几乎话能弹倒一朝的臣子,无非是戏里的大花脸出场,先叽里呱啦地来上一段唱腔、摆上一段造型,把全场的气氛提振一下,亮个出场罢了。当下也不以为甚,再举笏板道:“臣要弹劾枢密院与兵部。此次我军仓促出兵美洲,士卒训练不精,舰船养护不佳,与诸侯沟通不足,战前谋划不当,大军应变之策不多,最终导致美洲战败,枢密院与兵部当有失职之罪。”

    内阁班列中,联袂走出来枢密院太尉杨戡与兵部尚刘坤汉,向着赵弘躬身道:“枢密院(兵部)当负失职之责,请皇上降罪。”

    这干臣子们骂也骂过了,难道还能说一句:“你们回家种地吧。”那只是一种理想,没有了这些人,朝堂还真转不起来。

    好在事前心中就对诸如此类的事宜有所应对,赵弘看了二人一阵,作感叹状:“此次远征,非但是枢密院与兵部,朝廷上下内外,又有何人不仓促、不冒进。想去年,三国偷袭我美洲海军的消息传来之时,朕案前的折子每日都是成堆成叠、累牍连篇,诸位臣工请战与敦促之声是言犹在耳……”说到这里,又冲着冯铁炮说一句:“朕记得卿一连上了三封折子,都是促请朕尽早发兵的。”见冯铁炮一张老脸陡然间涨得通红,继续道:“若是枢密院与兵部有罪,那朕也是有罪啊……”

    听到皇帝罪己,满朝大臣扑扑扑地拜倒在地,阿图还呆立不动,被身边的四品官儿一扯裤腿,赶紧随着众人跪下。一时间,但听得文武们放声大哭:“皇上,臣也上过请(促)战的折子,臣也有罪……”

    阿图心下大悔,暗道自己怎么也冒冒然地被劝跪了,自己可没上折子请战或促战……

    赵弘用龙袍的袖子遮住脸,随着群臣同嚎了两声后,觉得差不多了,便抬起头来道:“诸位爱卿平身吧。”

    “谢皇上!”众臣都纷纷站起身来。

    演戏可不轻松,不过总是有点好处的。至少明日的朝廷邸报上会发表文章,说今日的朝堂之上,皇帝和满朝文武都痛心疾首地哭了,为美洲的失利而自责,声泪迸发,言词哀切。各大报章再一转发,民众们就会觉得朝廷还是负责任的,官员们的操守还是可敬的,并没有在那里尸位素餐。

    龙椅上传来皇帝听似决然,却无奈的声音:“所以呢,朕决意不以此次远征军的失利而追究诸位臣工的罪责。”

    得了这句话,每位臣子都是暗中松了口气,听得皇帝继续说:“虽然朕不追究尔等罪责,但不等于尔等无过,因此朕又决意罚全体五品以上官员的半年薪俸充作远征军家属的抚恤,尔等服否?”

    “臣等心服,谢皇上!”全体大臣刚刚站起,又伏地谢恩。

    阿图这次本决意不跪,他既没上折子出战,又不是官员,罚钱也轮不到他,但架不住左右都有人来猛扯裤腿,只得委委屈屈地跪了,心道:“出乎污泥而不染真难,心里压力太大,还是随大流好过点。”

    接着,皇帝以凛然的高声道:“朕不只是要罚你们,也要罚自己。朕决意罚自己拿出一百万贯来,也充作远征军家属的抚恤。”

    “皇上仁德!”全体大臣感激涕零。

    诸臣又一次起身,杨堪和刘坤汉也各回内阁原位,可冯铁炮还是端立不动。赵弘讶然道:“卿还有奏?”

    冯铁炮果然还有奏,举起笏板道:“臣要弹劾北洋总督胡冀湘,彼在大战中统领无方,轻率南进,以致大军溃败,丧师辱国。此外,臣还风闻其在北洋期间就多吃空饷,致使兵额不满;用战舰走私,使我关税流失,中饱私囊;又疏于训练,使我士卒技艺荒废,无法与西洋兵抗衡。罪大莫过于误国,虽胡冀湘如今下落不明,但皇上适才亦曾说过:‘军乃国之柱石’,有弊当早革,臣恭请皇上责都察院、大理院和刑部三司立案详查。”

    美洲战败,作为统帅的胡冀湘自然要负首责,其责不可逃。可若只是战败之责,恐怕最多也就是削去爵位和职位降为平民,或者加上几年刑狱,大不了判个流放,杀头是不会的。但冯铁炮说他有贪污、舞弊、渎职和走私之嫌,并由此产生了“误国”之罪,要让三司来立案详查,那问题就很严重了。而且,也不仅限于胡冀湘本人,吃空饷、走私、疏于训练,这些事都是团体活,不是一人就干得了的,肯定是上下勾结,沆瀣一气才能成。一经查实,那就象挖花生一般,一扯一大串官员出来。

    大宋的官僚主要有诠选和保举两个来源,保举是由合资格的人(举主)向吏部或兵部推荐文、武官员(被举人),并附有连带责任,乃是官员选拔的另一个主要途径,其重要性不下于前者。若是被举人有作奸犯科之罪,那么举主就要受到降爵、降职甚至去爵、革职的处罚。若是北洋整体坐实了那些的罪名,不光是他们,连朝中一大批曾保举过他们的臣子都要受到牵连。

    因受到折戟美洲的刺激,为平息朝野中不满的情绪,加上防卫海洋的需要与皇帝在病榻上之所命,内阁、枢密院和兵部在这短短的一个多月间就做了个北洋造舰的初案。根据这个初案,未来的北洋将拥有一支庞大的战舰力量,规模要远胜往日之北洋,且将跃超南洋。说是造舰计划,但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实际上就是北洋的扩军计划,只是造舰先行一步而已。

    北洋创建于睿宗时代,在敬宗之前还是位居各大军府之末,是在胡光绪的手里通过了两次扩军而逐渐演变成了大宋第二大军府,而在这第三轮扩军之后,将跃居为最大。胡氏经营了北洋二十几年,上下水泼不进,非胡党的人即便是被派去到北洋任职都只能干些无所事事的闲差,如目前海军副督抚杨重甲。

    在胡氏兴盛以前,军中基本由武世家把持,学院派也能在其中站得一席之地。当然,彼时的武世家远不如今天这般彼此和睦,而是充满了彼此间的明争暗斗,只是因为胡党的出现,大家深感威胁,才暗暗地互为同盟了起来。如今,胡党的北洋在美洲遭到了惨败,可以想象得到,武世家必然不会放过这个大好机会而期望着将北洋囊括到自己的手中。

    北洋重建,首先是总督的人选,胡冀湘自然是不可能再用了,那谁做下一任的总督就大有争执。先抛开总督的人选不谈,扩军后的北洋将会出现更多的职位,也会因有人卒于战事而把位置空出来。其次,若要把胡氏在北洋中的势力给一锅端,那最好就是将北洋的那些旧将给一概免职或降职,冯铁炮的提案就能起到这种功效。只要坐实了走私、吃空饷、贪污、渎职等等罪名,这些无论是现在已回到马尼拉的,还是尚在美洲战俘营的武官就都脱不了干系,再加上他们的保举人,一下子就能掀掉胡氏在北洋打造的铁桶江山。

    冯铁炮的奏对让敏感的人嗅到了一丝危险的味道,如果这只是他个人的意思那倒还好,但如果是代表着都察院的意思,那就值得人关切了。在都察院中掌权的是文世家,一桩能使武世家受益最大的议案是用文世家来提出的,难道文、武世家已经在此事上结成了同盟,要合力给胡党一击?

    满朝文武各自盘算了起来,权重者彼此相视以眼色,互通风气;位卑者却因深恐被人误会立场,垂首含背,目光只在脚尖上游晃。

    阿图站在班列之中,眼光朝着内阁那边望去,眼见人人都是一副泰然色,仿佛事不关已一般。内阁的人他都认识,但只知道丞相胡长龄和中院总领袁文晋是胡党中人,太尉杨堪是武世家,都御史皇甫庸是文世家,理藩院总院黄国夏和内务院掌院伦以贤属帝党,至于其他六人归属那类,那就不知道了。

    少顷,打西班出来一人,朗声道:“臣有本启奏。”

    位列西班的多是些武官,想来又并非那种常于君前奏对之人,阿图明显地看到许多朝臣的脸上都现出一丝惊讶。悄声向身边的一名五品官儿问起其来历,官儿答道:“京师右军督军府督抚黄冠庭。”黄冠庭的大名阿图还是知道的,非为别的,只因他是胡长龄的女婿,胡若兰的相公。再看此人,但见五十岁不到的年纪,中等身材,方面阔耳,印堂发光,补子上绣一虎,倒是一副雄赳赳的武官模样。

    黄冠庭来到丹陛前,行了个长揖后便道:“臣有几句话,如鲠在喉,愿面奏陛下。” <a href="" target="_blank"></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