棋室内,一盘棋刚刚结束,白方投子认输。

    房间内的地面被抬高了一尺,上铺地板,进来得脱鞋子。宽敞室内的正中位置摆了张立式棋盘,棋盘四面放有坐垫。窗子拉上了白色的薄纱窗帘,既可以透光,又可以隐隐地将这里与外界隔开,形成一方清净的场地。墙壁上挂了几幅字,四角的香炉里焚了香。西侧靠墙有茶桌一张,上放全套茶器,盘儿正在桌前冲茶。

    棋局结束。雪斋一个巨大的身子坐在棋盘前,微微颔道:“驸马棋艺精进,此局是贫僧输了。”

    “蒙大师绕上三子,若还不胜,我的脸都没处放了。”阿图脸上露出了喜色。叶梦竹说过,雪斋有让她二子的水平,与公孙休不相上下,自己能赢他的三子局,那就离叶梦竹的水准不远了。

    雪斋面露笑容:“驸马虽胜了贫僧,但只是偶得,若十盘中能赢贫僧六局,方才可下二子局。”

    阿图刚才志得意满之下说了句狂妄的话,此时被雪斋点明了出来,虽然他脸皮很厚,但也情不自禁地红了一下:“大师指正得是。”

    去年十一月的某日,雪斋忽然就上门来访。因去年初两人曾在万佛寺里交过手,算是结下了点梁子,阿图本不想见他,但因为他叶梦竹的半个师傅,又声称是她请来教阿图围棋的,这就没法让人推迟了。雪斋入来后也不多说,直接跟阿图下棋,杀了他个落花流水,让他领教到了这个和尚的厉害。

    此后,雪斋便每逢周日的上午前来,每次也只是和他下棋,教他围棋中的各种理论。雪斋的花样很多,古灵精怪的手法层出不穷,阿图一不小心便要上他的当。二人下了三个多月的棋,阿图从受五子开始,逐渐升到了三子,然后在三子局里也能开始能赢他了。不过阿图并不知道叶梦竹为何要让他来教自己围棋,雪斋也没明说,但三年后又会是新的一届名人赛,莫非叶梦竹有意让竹图派扬名立万?

    “大师请用茶。”

    盘儿冲好了茶,用一个漆盘端着跪坐到二人面前,先给雪斋送上一杯。上周,阿图终于纳了她为侧室,成为了家里的第七名老婆。盘儿要入门是另外六名老婆心知肚明的,都知道迟早会有这么一天,加上她和苏湄的关系一向都处得很好,所以此事并没有遭到什么阻力。

    她今日穿了件白色洒红碎花的长袍,乌在脑后结了个垂云髻,显得温柔而娴静。也许是长期受叶梦竹的影响,一举一动里都深深地烙着其影子,加上已改变了婢女的身份,心态也放高了起来,气质上就完全象是个大家闺秀了。

    雪斋接过了杯子,点头致谢:“多谢容夫人。”

    “大师客气了。”盘儿欠身道。将第二杯茶递给阿图后,便起身回到茶桌之前,继续煮下一壶茶。

    阿图端起茶杯,啜了口清绿的茶水,让茶香在舌间四溢,问道:“听说大师是行僧出身,曾遍游五大洲。”

    “可算是如此。”雪斋答道。

    阿图来了兴趣,把身子往前凑了凑道:“那大师都去过哪些地方?”

    雪斋道:“贫僧十三岁那年随着雪渡、雪舟、雪济、雪崖四位师兄与雪观师弟出洋,历时八个月抵达欧洲。先于大不列颠岛与爱尔兰游历一年,然后去到法国加莱,从那里开始横跨欧亚,最终抵达北海,由北海折而南下回京都,历时十年;贫僧二十六岁那年去过奥洲,三十岁去过美洲,至于非洲则只是在游历欧洲时于北非呆过一月而已。”

    阿图十分惊奇,心道诸如傅闻、傅合这般十多岁的孩子还屁都不懂,没想到雪斋在那个年纪已经开始周游世界了,还一游就是十年,而且那个叫雪观的师弟恐怕比他还小,不禁暗然起敬,又问道:“我听说僧人们游历时都是步行,不知……”

    他的话没继续往下说,但雪斋已会其意,笑道:“是有这种传统,对僧人而言,苦行可磨炼精神。只是我等游历一来是为了磨砺,二来是为了增长见闻,若只想着磨砺,穿越山区、沙漠与草原时不以骆驼、马匹代步,只怕二十年也走不完这段路程。”

    阿图本来还想说和尚游历都是靠化缘,化点饭吃也就罢了,就不知道这些骆驼和马匹是不是化来的,不过这个问题太失礼,也就不开口了,转而问道:“既然大师游历过这么些地方,那定然也是会许多外国语的。”

    雪斋轻描淡写地说:“贫僧因为游历时年少,所以外国语学起来上手容易,大致会说七种外国语,书写就要少些。”

    听他说会七国语言,阿图几欲不信,张口就用西语、拉丁语和英语说了几句,雪斋微笑着用对应的语言给一一答复了出来。

    这下阿图终于服了,又想到一个问题,那就是万佛寺雪字辈高僧中以雪舟的名气最响,可照雪斋刚才言中的排位来看,雪渡还应该是雪舟的师兄,为何从来不闻这此僧名头,连雪济等人都没听说过,便问道:“想必是在下孤陋寡闻,为何未听说过其他几位大师的名号?”

    雪斋端掌唱声佛号道:“施主过谦了。只因为那次游历中,我等六人从京都出,可回到京都时只有雪舟、雪崖师兄与贫僧三人,世人便多半不知另外几名师兄弟。”

    “这是为何?”

    雪斋叹了口气,一直古井般波澜不兴的脸上浮现出一丝回想之色,道:“我等六人来到地中海某处岛屿,遇上一位异人,异人相中了雪观师弟,说愿收其于门下,结果就少了一人……”

    阿图插嘴问道:“那位异人可是僧人?”

    雪斋摇头道:“非也,乃是俗世中人。雪观师弟便就此还俗,不再是我佛门中人了。”

    阿图愕然道:“那位异人有何大本事,竟然能说得贵师弟还俗?”

    雪斋只是苦笑不答。阿图见他不愿说,只得放过此节,“请大师往下说。”

    雪斋继续道:“我等五人沿着里海北上,欲去伏尔加河流域,晚上投宿于牧人帐篷,夜半却遭遇数百牧人的袭击。我等奋力冲出重围,雪济师兄却因伤重而不幸罹难。”说着,又唱一声佛号。

    “那些牧人为何要袭击大师等人,难道是为了财物?”阿图问。

    雪斋叹道:“僧人有何财物可抢。这些人乃是蒙元残存的零星部落,见我等是来自大宋的僧人,因心怀仇恨而行使报复。”

    看来行僧真是不容易做的,搞不好就是性命之忧。阿图竖起右掌,唱声:“阿弥陀佛。”

    “后来,我等人终于去到夏国,夏国国主对我等甚为礼敬。雪渡师兄受国主相邀,留于夏国,如此又少一人。所以,最终回到京都的就雪舟、雪崖师兄与贫僧三人。七年后,雪崖师兄与贫僧一起去美洲游历,结果留于那里,所以施主也应该不曾听过其名。”往事讲完,雪斋第三次唱了声佛号。

    这时,盘儿递过来了第三盘茶。雪斋端起茶杯喝茶,赞一句“好茶”,向着她问道:“容夫人,请问这是何茶,怎么这般的香法?”

    “大师,此乃福建安溪的大叶乌龙,乃是从公主府拿过来的贡茶。”盘儿回答说,又问:“晌午已近,大师可否赏面在敝府用斋?”

    阿图一听,心下暗骂盘儿不懂事。若是请和尚用饭,那自己定要作陪,和尚吃素,自己岂不是也要吃素?可盘儿既然这么问了,也只得挤出笑容,好声好气地留雪斋用饭。

    “那就多谢夫人了。”雪斋答道。

    听他应了,盘儿面露喜色,说声“大师稍坐”,自己就退下去吩咐厨房准备素席。

    盘儿走后,雪斋道:“贫僧愚见,施主似练过内功。”

    “内子教过我一门道家的内丹功。”阿图答道。

    雪斋见过傅莼两面,以他这样的高手也自然能凭借着对方的举止来判断其人的武技,便道:“溥夫人技艺惊人,贫僧佩服。不过除了这门内丹功之外,施主应当还练有另一门神功。”

    “大师是指……”阿图道,但也猜到了他说的是“能”。

    雪斋不答,垂下目光去凝望棋盘上的那个残局。少顷,棋盘上十几枚黑子忽然一一跳起并落到了装黑子的棋盒里,就象人用手指将它们一一地捻起,再扔入盒子里一般。

    显露完这手功夫后,雪斋含笑看向对面。只见他也纹丝不动地坐在那里,盯着棋盘,数息之后便也有十几粒白子落到了装白棋的棋盒里。

    就在刚才,“能”忽然自行地来了,阿图试着去用意识来控制它,结果一举成功。到目前为止,“能”一共在他身上出现过三次。除了这次外,第一次是在去年初的万佛寺,第二次乃是在去年底的汤山。

    在万佛寺的那次,“能”凭空跃出,由始至终都是自地在那里与雪斋的金刚对抗,并不受他意识的控制。在汤山的那次,“能”感觉到了异常,自行地出来为他保驾,等到异常消除后便悄然隐去,也并非是为他的意识所操控。而这次与前两次不同,用“能”将棋子放入棋盒是他意识下的作为,说明他已经能自主地运用一小部份它的力量了,这不禁使得他心头大喜。可与此同时,“能”还是不能被他的意识召唤出来,还是在它自己想来的时候才来,从这点上来看,他还不如雪斋。

    虽然断定雪斋使用的是类似“能”的法门,但阿图还是问:“大师适才使用的是何种功夫?”

    雪斋面色如常地道:“这是本门祖师叶遁传下来《六轮书》心法,贫僧也只是入门而已。”又问道:“不知可否告诉贫僧,适才施主又是用何种方法来使得棋子跳动的?”

    “是‘能’。”阿图坦言。既然雪斋并未藏私,自己也就不藏着了,或许还可以从他那里了解一番使用能的窍门。

    “能。”雪斋把这个字在嘴边咀嚼了一番后,再问道:“恕贫僧冒昧,施主可否告诉贫僧,‘能’是如何练的?”

    “我也不知道怎么练,只是觉得身体里本来就蕴藏有‘能’,只是要寻找使用它的方法而已。”

    “既然施主没练过‘能’,那‘能’又是从何而来呢?”

    “我原来有位剑师,它说我的能是来自于……遗传。”

    “遗传是指……”雪斋目光一亮,似乎神会了这个词的意思。

    这个世界虽然已有了“遗传”这个词,但本意却不是阿图想表达的那种意思,可他觉得如果解释一下,或许就是个恰当的词,“遗传就是指上辈的某些特征会遗留给下一代,并一代代地传承下来,好像相貌一样。”

    雪斋点点头,这词的意思和他所猜的一致,“那么说施主的父辈或先辈里有会使用‘能’的人?然后这个能力就遗传给了施主?”

    “对。”阿图肯定道。“能”是可以遗传的,能师的少数后代一出生便带有“能”的潜力,只是这个潜力要转化成真正的能力是万分的困难。至于怎么才能把潜力转化成能力,这个难题目前还没有答案。

    雪斋长长地嘘了口气。《六轮书》上也说,练成了心法之人的后代也有机会与生俱来地暗藏着这种神功的潜力,和阿图所说的别无二致。他自己就是叶遁的后人,也带着这种潜力,否则多半练不到实相的境界。

    这时,盘儿转返了回来,走到棋盘面前,在两人身旁轻言细语道:“大师、相公,已经午时了。”

    斋饭时辰到了,阿图起身道:“大师请”。雪斋也站起身来,与他一起去用斋饭。 <a href="" target="_blank"></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