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8·公主是助攻

    雨已停,岩间的积水映着落日余晖滴入水坑,清凌凌的一声,愈显出大战后尘埃落定的平静。山间崎岖的小路上,索欢沉默地跟着前方那个身影。那人牵着马,随便地择了一片荒草甸松开缰绳,让马儿自由吃草。镇远都是裸地,偶有植物也是荆棘、茅草一类的耐旱物,没有汁水不说,还割舌头,马儿垂着脑袋在地上杵来杵去,杵了半天没找到一根嫩草,便撒开蹄子朝远处去寻觅。

    凤栖梧没管它,继续朝山顶前行。索欢抬头看去,那里四壁虽陡,顶上却很平,一人已站在那里等候多时,怀里抱着大红喜服的女子。

    索欢本想问些闲话,比如“你这一路怎么样”,或者“你不要你的马啦,心可真大”,但不知为何,看见他旁若无人疾行的脚步,很匆忙的样子,几次话到喉口,还是给咽了下去。

    少时,二人登上山顶,地方竟出人意料的大,还长了金色的婆婆丁花,铜钱似的洒满一地,挂着雨后新露,被斜阳一照,十分璀璨耀眼。

    吴舸见他二人来,冷然依旧,将怀中女子交给凤栖梧,道:“她不知我是谁,反抗得厉害,我懒怠解释,便点了睡穴。现在人好好的给你,我先走了,想来你也有许多话要对她说。”言罢瞧了索欢一眼,袍袖一甩,双臂一展,身如巨雁般朝山下飞去。

    那一眼带着些许傲然,些许反感,甚至些许戒备,叫索欢大是莫名,心想:这吴大人惯来寡言,心中纵有想法也绝不多说,此次竟不假辞色讥讽于我,讥讽我救了‘情敌’,却与凤大人之间无话可说。此前他不是对主家的感情纠葛置身事外?视我与暝华皆若无物一般,这次却为甚来?——纵然久经风尘,惯猜人心,也百思不得其解,只好按下不提。

    凤栖梧兀自辟出一块相对干爽的地,将暝华放在上头,噼啪两声解开穴道,暝华慢慢转醒。

    甫一见凤栖梧,她是惊讶的,止不住眼泪涟涟,趴在男子怀里闷头哭泣。索欢见此不是滋味儿,主动退到一边去。

    暝华哭了一会子,渐渐止住悲意,回想方才经历,遥望着山下狼藉,拭泪道:“亲都许了,人都出了国门了,你这是做什么呢!”

    凤栖梧慈和道:“许亲实是无奈,皇帝都开了金口,为臣的不好驳回。我一早便有此打算,来得迟了,叫你受委屈了。”眼神柔软,令女子大为感动。

    然而暝华曾眼睁睁看着索欢介入她两人之间,以摧枯拉朽的姿态夺去心中所爱,而他,亦是在一步一步配合中甘愿沦陷,看那人的眼神与看自己迥然不同,有过这般比较,如何还分不清疼爱与情爱?苦笑着看了凤栖梧一眼,端端正正起身,含了两份逼问道:“回京之后,你要将我如何安置?岭城、皇宫是回不得了,有杀头灭族之危;相府我也不愿久呆,不愿不明不白受你庇佑,如此情况下,你要我怎么办?”

    凤栖梧被问得垂眸思忖,倒不是没想过,事实上这些他都想过,且得出了较为满意的答案,那就是同从前一样,将她安置住在相府,不过多口人吃饭,再不然,替她另置良宅,拨些专人前去伺候,人问起来,就说刚认的义妹,或者远方的亲戚;甚至都不会有人问起,因为只要他想,足以叫一个大活人“销声匿迹”,看上去与自己毫无干系。但暝华这番问话,点明了不愿受她庇佑,还将之斥为“不明不白”,难道她心里……

    “你可愿娶我么?”女子的脸上并无期待,甚至含着微微冷笑,仿佛早已知道那个答案。

    果然,凤栖梧摇摇头,道:“暝华,你知道我不能。”

    不是不能,而是不愿。女子心里想着,傲然抬起头来,眺望远方的斜阳,道:“薄暮之华,亦有其光彩,我曾因为你不愿娶我而自伤不已,现在却想通了,东方不亮西方亮,我在你那里得不到的自信光彩可以在别处得到。凤哥哥,我知道你的心思,想叫我隐名埋名藏起来——这可不行,我是堂堂郡主,不,我乃一国公主,被人捧惯了,受不得低人一等。我不可能去民间,嫁一个平淡无奇的汉子,过庸庸碌碌的生活,你不娶我,还要我抛去仅有的皇族身份,倒不如干脆一点,在此将我一剑杀了!”

    凤栖梧愕然,从来知道她自持身份,却没想到自持到这种地步,宁可牺牲作为女子平凡的小幸福,也要保住头上李氏皇族荣耀的金冠,哪怕被其束缚、支配。她的追求,和一般女子大不相类,合该是天生的帝王将相家的女人。暝暝薄暮的光华中,凤栖梧消了从前的将她当做可爱逗趣的晚辈般的疼爱,生出一点面对帝座上的李源虹都不曾有过的复杂感情。

    “你想好了,西尤都敏未死,你这一去就再不能回头了。”他提醒道。

    “我想好了,我既然姓李,当无愧于这个姓氏,此去扈烈,对天晔,对父兄,对你我,都百利无害。自然,”她笑了,“对扈烈来说,多了位年轻仁慈,勇武又守礼的王后,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她心意坚决,顾盼间,已有了作别的味道,招手要唤索欢,想了想,又放下手来,对凤栖梧笑道:“凤哥哥,你唤他来。”口声娇俏,从前想使坏时都是这个模样。

    凤栖梧不吃这套,身子转向一边,道:“你自己叫就是了,他就在那里。”

    原来暝华自醒来便暗暗留心,见他二人不仅不说话,连目光都不曾对上,实在是很稀奇。凤哥哥便罢了,那位公子是一等一叽喳爱热闹的主儿,在相府时两人出双入对,一个恨不得化成影子黏在对方脚下,一个巴不得对方变成自己的尾巴,手挽手说说笑笑,不避人目,如何到了今天这相对无言的地步?再看那位公子虽然人在远处,一双眼珠儿却时不时望向这方,望断了脖子的模样,委实可怜,便有心帮一把,权当谢他将碧梅谷谷主开的珍贵药方无偿赠给自己的那份大方。

    “哎呀,我都要走了,你帮帮我怎么了。我叫和你叫不一样,你叫呀,他必定跑得快些!”暝华撒起娇来,也是此生最后一次对他撒娇,以后相见无望,这最后的请求,凤栖梧还是愿意允的。便回转身来,冲那远处刨土的人唤道:“你过来。”

    这边厢,索欢正等得无聊,心里忿忿道:哪有那么一箩筐子的话要说?回去说岂不更好?寻了一根木棍开始逗弄地上的蚂蚁,还顺藤摸瓜找到了蚂蚁洞,侧头看了看那两人,瘪了瘪嘴,百无聊赖下开始翻掘洞口。这些小虫子好好的在地上觅食,哪里能想到会遭此无妄之灾,丢了性命不说,还被捣毁家室,顿时群情激愤,一窝蜂顺着木棍爬上索欢的手背,狠狠咬他。

    索欢看它们这么咬,也不甚疼,任它们乱咬乱爬,咬着咬着,竟错觉它们钻进了皮肉,顺着手臂爬进心里,一口一口在心里啃噬,密密麻麻,千针万刺。

    生疼。

    突的听见凤栖梧唤自己,忙支起耳朵,回过神来,看向那边,确确实实在唤自己!赶忙甩了甩手,拍开那些蚂蚁,一溜烟儿似的跑过去,软起脸问:“怎么啦?”

    暝华看这一连串动作,快得不可思议,可见对凤栖梧的喜爱之情已经到达溢于言表的地步。忍不住一笑,心道:左右我已没有机会,让给他总比让给那些能生养的女人强,看他这样喜欢他,又惯有心计儿的,必能当个“贤内助”,辛辛苦苦却挣不来名分,说起来还怪可怜的。心里很是释怀,道:

    “是我要走了,有些事要与你清算,让他唤来的你。”

    索欢一愣,不在意清算,反替她着急:“你要走去哪里?”

    “自然是那蛮荒之地,当我的异族王后去。”暝华回道,眼眸一转,见他要劝,忙道:“你不用劝,各人有各人的命运。我既接了诰书,受了册封,戴上凤冠,断没有再回去、使母国蒙羞的道理。你这小子,一路上默不作声,配合凤哥哥做下这桩丑事,我不治你的罪,是看你有点胆色,耐得住性子。如今我要走啦,没什么可交待你,只盼你好自为之,从此以后收收心,与从前撇清干系,别叫人背后戳我凤哥哥脊梁骨,说他瞎了眼睛!听到没有!”

    索欢大囧,这长辈训话的口声算怎么回事?难道是凤冠太重,压坏了脑子?

    只见她把头一扬,娇喝道:“你这什么表情?哼!记不记得我曾经拿簪子当剑,在你手臂上扎了个洞?”训话内容切得太快,索欢有些反应不及,愣愣道:“记得吧……”还未说完,她已截断,取了凤栖梧腰链上的“凤鸣”,道:“凤哥哥,借我用一用。”却是马上掷给索欢,伸臂道:“现在你还我一剑,从此以后两不相欠。”

    索欢大骇,抱着剑藏到凤栖梧身后,不叫她看到,口中连连道:“这怎么成?这怎么成……”

    暝华秀眉一皱,“嘶啦”一声撕开袖子,道:“怎么不成?……索欢公子!其实我很不喜欢你,路上那些事都是笼络你,万不得已才做的。现在你不肯走了,以后相见无期,你不肯刺我一剑,是存心叫我一直欠着你,叫我心里不安?”

    索欢不知这话是真是假,但不管是真是假,他都不敢刺伤暝华,尤其当着凤栖梧的面,他一个劲儿把剑望物主背上按,催促说赶快赶快,收起来,别再叫她拿到。

    凤栖梧不自觉地笑了笑,反手把他揽到身前,把着他的手抽出“凤鸣”,温言鼓励道:“无事的,就望手上刺,你不刺伤她,她如何同西尤都敏解释自己毫发无伤从我们手上逃走的事实?”

    索欢一想,说得对,将剑递给他:“那你来!”

    凤栖梧摇摇头,笑道:“我不用剑。这是凤麟拿给吴舸防身的,他走得急,我暂替他收着。”

    此中有什么必然联系?索欢想不通。自然了,凤栖梧笑容当前,再简单的事他也没办法想通,只好小心翼翼,慎之又慎地望暝华手上扎了一剑。

    沙漠边缘,西尤都敏平躺在地上,浑身是伤,疲惫和挫败侵蚀他的内心,心里大骂道:那小

    畜

    生,竟然在关键时刻倒戈相向,帮着外人不顾性命地对付我!枉我刀光剑影里那般护他,真是个养不熟的白眼儿狼!扶着腰言上的伤,他翻了个身,心中后悔不迭,手臂连连锤在沙地上,恨不得把沙子变成索欢,锤出他

    娘

    的几个大坑。

    耻辱啊!带的三百位精良武士,全部殒灭,还丢了王后,连对方面容都不知,找都没处找去!颜面扫地!颜面扫地啊!

    西尤正捶胸顿足后悔不来,却听见身旁柔柔一句“将军”,在惨败过后足慰其心。

    暝华拖着手臂,亦是衣溅泥水,满身狼狈,浑身的行头都不知滚落到哪里去,只剩一袭单薄却鲜红如火的嫁衣。

    “凤冠霞帔压得人喘不过气,丢了也好,松松快快、干干净净地嫁去扈烈。如今我是真正只剩此身,只有此身。接下来的路,有劳将军。”伸出手,要拉西尤起来。

    斜阳靠近地平线,微光照进她的眼睛可以看见泪光一点,然而美眸坚毅,神光内敛,定如山河。西尤什么也不问,拉住她的手扶上自己的马,喝道:“公主大义,接下来的路,臣誓死保护公主!”

    他不叫她王后了,但在他心中,此女必将、以及一定会成为草原上最至高无上、受人尊崇的王后。

    “等等!带我一起走!”

    是谁呼叫?暝华与西尤一齐回头,竟是那个叫宛淳的小丫头,她还未死?只见宛淳跌跌撞撞奔来,还未靠拢便跪地大喊:“请将军也把我带走!”喊罢才膝行向前。

    西尤因此人是索欢的随身侍婢,当即露出冷酷的拒绝之色。宛淳见了,哭告道:“奴婢晓得公子对不住将军,他一直留恋宰相大人,满心里算计将军,奴婢知道却一直没说,是奴婢该死!如今他走了,倒也好,奴婢是真心实意想去扈烈,哈刚大哥和大伙儿视我如同亲人,方才在混乱中不忘护我性命,他死了,奴婢愿意衔环结草,代替哈刚大哥效忠扈烈,效忠将军!”言毕咚咚磕头。

    暝华心有不忍,亦念她同为汉人,去到扈烈也好有个照应,便道:“这丫头倒有情有义,不似我以前那个。接下来的路还长,将军多有不便,本宫也想要个人在身边。”

    西尤这才点头:“罢了,既是王后替你说情,那以后就跟着王后,悉心照顾,不得怠慢!”

    宛淳忙叩首谢恩,咬着唇不让自己再哭出来。站起身后抹干眼泪,掉过头对着乌兰山重重一拜,沉了沉气,将手围在嘴边长声喊叫:“公子,从此两清了——若你还活着,烦请转告无忧姐姐,说宛淳不能等她啦!她救过我,哈刚大哥也救了我,可他人死了,我只能去扈烈报答他的恩情啦。”顿了顿,突加重声音呐喊,似要肺中空气一气喊尽,以至于最后声嘶力竭,变成了刺耳的尖叫:“公子,索欢公子!我要告诉你,你就是个可怜的混

    球,蠢

    蛋,贱

    人!我祝你早日找到那个负心的乌

    龟

    王

    八

    鳖孙,我祝你……呜……祝你……求仁得仁,求得你的一世烟花灿烂……”声音渐次低下去,化作无声哽咽。是发泄,更是谜语。

    夕阳落半,晚霞夹着几颗星子,映得沙漠宁静恢弘,空气清凉湿润,暝华骑在马上,西尤牵着马缰,后面随有宛淳,三人不发一言,沉重却坚定地一步一步迈向天边,迈向斑斓的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