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少奶奶说:“傻哥,灯下了水你跟它走走,别让它挂在岸上,能送多远送多远,我的福气和缘分在它身上,别让它翻在家门口,要翻让它翻到下游去。耳朵,替我送送它,你要上心呀!”

    傻子说:“哎!您回屋去吧!”

    黑灯瞎火的,他的眼也湿了。来到黑水河岸边,河里的灯已经满了槽,像一群萤火虫慢慢往下飞。

    傻子和马丁在一处避静的水湾把荷花灯放下去,沿着河岸送它。它常常拢到岸边来,打着转不想走,马丁伸着长胳膊一次次推它的底座,鞋和裤腿都湿了。

    傻子找了一根长竹竿,一边走一边拨它,让它永远离岸远远地漂荡,想停也停不住。前后全是灯,有一些翻了,还有一些无人照料的歇在河边,蜡烛将要燃尽,另有一些灯干脆就在河心烧起来了。

    他们送着少奶奶的荷花灯一直往下走,过了屠场,水渐渐急了。在黑水河扎入峡谷的地方,静静的河水突然奔腾起来,发出占阵阵啸声。荷花灯竞然没有翻,流星一样射出去,很快就没有踪影了。

    “完了,回家吧。”

    马丁说:“完了。完了” 好像表达的是另外一层意思。

    他站在岸边点了一支雪茄,把雪茄抽完才往镇子里走。他们站在那么,呆着,数着,共翻了四十六盏灯。

    荷花灯翻在前边了。

    第二天一早,冬天已经过去了,苍河的泥岸上开遍了蓝色和黄色的小花。

    青龙镇码头还是老样子,船多,人多。吊脑袋的旗杆也是是样子,脑袋挂在上边,守脑袋的兵坐在下边。不同的是,这匡的脑袋不是一嘟咯是一颗,不是露天是装在一个鸟笼一样的个笼子里。笼子缝儿很大,一条辫子垂下来,像死蛇。青龙山的一个匪兵炸了,黑了,可是没有烂。他很平和,眯着眼,嘴角下沉,脑绍没放平,好像偏着脑袋听别人讲话,听不清,耳朵也耸起来了!

    马丁看到了,赶紧祈祷上帝饶恕杀戮的人!

    他们搭了一艘空荡荡的双层客船,逆着水驶向外面。在萍水湾的河道上,客船为上游来的官船让路。官船是不大不小的铁火轮,尖溜溜的,屁股上翻着水,跑得很快。

    在客船甲板上的人都怕事,纷纷进了底舱,傻子和马丁好奇,就靠着船舷没有动弹。官船的铁桅杆上挂着一件东西,像飘不起来的旗子,驶近了才看出是一个人,被缚成展翅欲飞的样子。

    人是血人,但还没有死,只是不能言清了,两船交错的时刻,那人用亮晶晶的目光向这边扫了一眼。他的眼睛虽然亮,可是肯定看不清东西了,因而脸上没有一点儿表情。青龙山上的土匪被抓住了。

    马丁忽然决定推迟离开青龙镇了,或许是因为他看到了刚才的情景,担心大少奶奶的安全,又或许大少奶奶的灯翻了,他觉得不吉利,会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发生。他们看了半天,直到河流拐弯儿。马丁很难过,脸色苍白,望着河面上的水鸟出神儿。

    马丁无精打彩的,袖着手,像个本地的老人。他上嘴唇的胡须上粘着一丝鼻涕,让雪茄的烟薰得眯起一只眼来,很潦倒。他让心里那些事折腾惨了!

    回来的时候,他们在路边买了一条大鱼,打算回家让吴妈做顿炝锅鱼,马丁最好这口。

    大少奶奶一身绿衣站在角院的台阶上,傻子和马丁拎着大鱼险些撞上她。她说:“这么大的鱼啊!”

    赤条条的鱼在傻子怀里挣巴,仿佛鱼动着动着成了一条光滑的人的身子,好像是笑着叫着的大少奶奶了。

    吃过中饭,傻子难得睡了个午觉,一直睡到下午。

    傻子走出耳房,一眼看见了曾经多次见到的情景。在浴着阳光的廊亭里,马丁和少爷面对面坐着,石桌上摆着棋盘和棋子,大少奶奶坐在一旁观战,额头垂得很低,用一个巴掌托住。她身后站着吴妈。

    吴妈看见了傻子,大惊小怪地叫了一声。

    她说:“傻子哥,睡够啦?”

    她的模样儿让傻子难为情。他想缩回去,几个人都把目光投过来,有点儿奇怪的东西在里边藏着。马丁从石桌旁站起来的时候,一定不知道自己想干什么,他说了一半话又稀里糊涂坐一下了,样子很紧张。

    他说:“傻子,你起来我很高兴。欢迎你起来!对不起,你来看我们下棋好吗?”

    傻子说:“呆会儿。我还有事。”

    大少奶奶朝他微笑,笑得很平淡,苦凄凄的。她气色不好,坐在那里看下棋,并没有让她愉快。不愉快还要陪着,不知道是为什么。她脸上多了些黑斑,胖了,也可能是肿了。傻子为她难过,她脸上那些发暗的东西都抹不掉了。

    少爷没有笑。他虽然没有笑,可他是在座的人里最轻松最冷静的一个。他跟傻子说话的时候很生硬,傻子觉着他是故意做给人看的。他下棋不是为了下棋,是为了让别人不舒服,因为他自己肚子里装了太多的不舒服了。

    他说:“你愣着千什么?老太爷等你呢!”

    “我知道,我这就去”

    他说:“回来去餐堂给我端一碗蛋羹,我饿了”

    “知道了。”

    傻子本想问大少奶奶和马丁要点儿什么,没敢张口,少爷的脸色不对,那些客气话本应他来问的。吴妈的嘴咧着,真傻,还笑呢!

    马丁吃了少爷一个子儿。少爷说了一句洋话,听口气他肯定是在骂人了。

    马丁没表情,听着。

    傻子带了装蜘蛛和蜘蛛网的纸包去见老太爷。他喜欢吃这些稀奇古怪的东西。老太爷很高兴,他在春天一向很高兴。

    老太爷问寒问暖,一边夸他一边打开纸包,捏了半天死蜘蛛,像检验一颗珠宝。他坐着嚼掉了一只蜘蛛腿,把余下的东西一古脑儿倒进了小药锅。他说他年轻时像吃煮面条一样吃过一盘野蜘蛛网,如今人不行蜘蛛也不行了,织出的网一入水就化,世上的万般活物真是一天不如一天!

    下午,傻子,在门洞里扫地,水塘另一边有吴妈搀着少奶奶散步,金凤拎着食盒去灶厅打饭去了。

    镇街那边突然响了一枪,紧接着又是一枪。两个回声在盆地里合成一个,悠悠的,很长时间都没有完。本能地等着再出点儿声音,四面八方倒倾刻安静下来,好像给枪声吓住了。

    忘记是谁先想明白的。第一个向外跑的是傻子,不过他跑之前听到大少奶奶啊了一声,她摇摇晃晃差点儿摔倒。家丁也跟着跑,小夹道里响起轰轰隆隆的脚步声。他们冲出门楼,一眼看见马丁躺在镇街的石板道上。他在动,想爬起来。地上有很多血,一时闹不清打在哪里。他很清醒,一点儿害怕的意思也没有,还朝傻子笑了笑。

    他说:“总算打着了里这一下都踏实了”

    傻子说:“谁让您跑出来的?”

    他说:“我呆烦了,成全了他们算了。”

    傻子说:“他们在哪儿?”

    没有人回答。

    青石板上的血有八仙桌面那么大。他半个身子水洗了一样,泡着血。他朝天上的一个地方笑着。

    梅仁厚也赶过来了,关心地叫他,也不答应,傻子觉着他马上就要死了。

    傻子说:“打枪的在哪儿了”

    有人朝镇子后面的青龙山指了指。傻子的脑袋轰一下热了。他松开马丁,顺着镇街往青龙山的林子里走,像个疯子一样大喊大叫。

    一定有人搞错了。他们杀他像杀一只刚刚爬出洞来的老鼠,真让人为他难过,一也让人替他松了口气,他的血凝在镇街上,像一大抱鲜花摊在那里,开始是红的,慢慢变紫,最后是老大一块黑了。

    幸运的是,子弹只在他臂上钻了一个洞。枪手不是花了眼,就是在最后关头饶了他。他第五天就能吊着胳膊走来走去,兴冲冲的像换了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