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躺在榻上,泛白的月光下,传来一段又一段的对话。

    “曜哥哥,你殿里有股女儿家香味。宓珠在这儿住了两年,还是头一回闻见。是不是你又打抱不平救回哪家姑娘了?”

    “不是。那是我的小仙女。”

    宓珠的声音略微变抖:“曜哥哥,是画上那位姑娘回来了?”

    “是。”

    “也好,至少哥哥不用每日再静坐在画前发呆了。那,宓珠不打扰二位休息,我,我也该回房间去了。”

    “咚”的一声,好像有人摔倒在地。

    “宓珠,你没事吧?”黑龙曜的声音。

    宓珠慌忙仓促的站起身:“没事,没事,出门忘带木拐而已。我真没用,连路都摸不到。曜哥哥,不用管我,我总是要学会自己找路的。”

    “不要逞强,我送你回房间吧。”

    “曜哥哥,陪你的小仙女吧。你们才见面,肯定很多话要聊。我自己,可以的。”

    ……

    我正偷偷竖着耳朵,努力搜集远去的脚步声时——

    一道黑影不知不觉站在我榻前,他躬下身子凑近我,低沉磁性地调侃道:“小仙女,你醒了,偷听什么呢。”

    我尴尬须臾后,强作镇定地从被子里伸出脑袋,绯红脸庞道:“刚刚那位姑娘,是不是误会我们了?”

    “误会什么?误会我们同床共枕?”

    黑龙曜扬起唇角,坏笑地看着我,继续道:“小仙女,我本来没什么想法的。你这么一提,再一想想,我确实得做点什么,才不辜负这千金一刻的春宵。”

    话说着,黑龙曜眸中绽出光亮的神采,我懵懵地看到他薄削的嘴唇愈凑愈近……

    我慌慌将身子挪往床角,一面退,一面胡扯些话题来:“那个、那个、刚刚那个姑娘是谁啊?那个、那个你为什么要救我娘!”

    “小仙女,现在不是说那些的时候。”

    黑龙曜声音变得有些局促沙哑,直勾勾地盯着我,突然摁住我肩膀,将我推倒在床,整个身子都在逼近我的胸脯……

    我红着脸一路退到床角,直到退无可退时,我手足无措下,急得一巴掌呼在黑龙曜包扎过的粽子手上斥道:“大色魔!”

    “哈哈哈哈哈……”

    黑龙曜痛得皱着眉头,高高举起自己的粽子手,大笑道:“小仙女,我的手被你伤成这样,怎么可能跟你共度春宵。逗你而已,纵你有心,我也无力。”

    我擦掉额上紧张冒出的冷汗,还没回过神来。回想方才,以黑龙曜的修为,若不是他停下,恐我已经……

    “小仙女,过来,躺下。”

    我回过神来,看到黑龙曜坐在床边,唇角漾着笑,挥着一只被裹得浑圆的粽子手,示意我到他身边。

    我尴尬红着脸:“你又要做什么?”

    “啰嗦。”黑龙曜宠溺地笑着,一把将我拽到他身边。

    不会又要跟我开方才的玩笑吧?想到这,我像弹簧虫一样,嗖地起身想落跑。

    出师不利,头不小心撞到床梁上,哎哟。

    黑龙曜又好气又好笑地摁住我,轻轻替我揉起额头道:“春宵这种事,我会直接扑上去,不会叫你过来。所以别想着逃跑,我暂时没那些想法。”

    “那你叫我躺下……”

    “我的画还没画完,你不躺下,我怎么继续。”

    原来,从药仙那里返回的途中,我一直酣睡在黑龙曜背上。

    他将我安置在他的寝床上后,就一直坐在黑檀书桌旁,描绘我睡着的模样……

    我心里掠过一缕悸动,惊觉外界盛传诡谲莫测的魔王,不过是个看似霸道,其实幼稚又有些温柔的男人。

    夜深静谧,荧荧烛光摇曳微漾在寝殿内。

    我十分配合地侧卧在榻上,手托着下颌,恢复慵懒的姿态,还不忘顺口揶揄黑龙曜两句:“哎,堂堂一介魔王,竟喜欢描绘丹青,真是怪癖。”

    “呵呵,当年我父君就是这么给我母上画像。而且,我父君一生,只画我母上一人。”

    黑龙曜专注凝视着我,俊魅笑了笑,干净修长的指尖提起灰泅色玉管墨笔,低下头来行云流水地认真勾勒在白宣纸上。

    我不记得自己何时睡着,只是醒来时发现,身子上多覆了一件保暖的黑色长袍,而黑龙曜寡穿着玄衫趴睡在书桌前。

    我取下黑袍,轻轻覆回黑龙曜身上。

    清晨明媚的第一缕阳光,洋洋洒洒透过窗,铺落在书桌上。

    我一眼瞥见黑龙曜作画的白宣纸——

    一袭烟罗软衫,曼妙薄覆,纤腰皓腕,娇寐卧榻。脸如凝脂春水,指若嫩白玉葱。

    画中女子,胜似不食人间烟火。

    我的心思微微漾了漾,低下头细致打量一番。

    安静熟睡中的黑龙曜,没了龙座上霸气凛然的神态,寡是俊秀的脸颊上,鼻梁挺立,睫毛轻覆。除了比红尘男子多百倍英武倜傥外,并无其他差异。

    不知这样落笔细腻,淡如烟云的男子,为何会成为三界口中杀伐夺予的绝魈魔王。

    我小心翼翼放下画像,不便打扰,准备独自前去山谷探望娘。

    轻推开门,刚迈出半个身子。

    碧玉通透的回廊里,一个黑色齐胸长裙女子站在廊道尽头处,猛地回过头看向我:“你是谁!为何在此?”

    一波误会未平,一波误会又起。

    我心虚利索地撤回腿,欲关上门。

    可刚一转身,就迎头撞进一袭幽黑的玄袍怀里。

    黑龙曜借势揽住我腰身,脚下几步凌波回旋,便将我身子抵在门扶与他怀间。

    我正动弹不得,他低头埋进我发梢里,朗朗坏笑道:“小仙女,你躲什么。”

    黑色长裙疾风一般轻身落至殿门前。

    黑龙月颦蹙蛾眉,十指捂住视线,寡透过指缝,无语纳下眼前浓情蜜意的画面。

    “哥,你不思报仇,还金屋藏娇!一个宓珠不够,又来一个!是要坐享齐人之福吗!”

    我尴尬挣脱黑龙曜的怀箍,极力解释道:“不是这样的,我只是暂住。”

    黑龙月愈发脸黑地异样打量我:“你的意思是,睡我哥几晚就走?”

    一句话惊得我胸闷气喘咳嗽连连。

    哈哈哈,黑龙曜在一旁忍俊不禁,开怀大笑。

    黑龙月视线挪至黑龙曜的手上,心疼关切道:“哥,你的手怎么了?”

    黑龙曜收起笑容,高高举起自己的粽子手,洋洋得瑟道:“小伤,重点是小仙女给我包扎的。”

    “小仙女?我哥朝思暮想的画中人?”黑龙月转而兴奋好奇地打量我。

    “我还以为你跟宓珠一样,也是我哥从红尘青楼救来的。我哥那时说宓珠眉眼有三分像你,所以救她。今日一见,倒真有三分相似。仙女嫂子,你这是要做什么去。”

    嫂、嫂子?

    我摁住起伏节奏乱掉的胸口,勉强镇定道:“龙月姑娘,还是叫我白菀就好。”

    “那可不行,我哥的心上人,自然是我嫂子。刚刚不知情,语气重了些,嫂子多见谅。”

    人前桀骜冷漠,人后幼稚撒娇,这两兄妹的性子真是如出一辙。

    我执拗不过,只得默认下龙月对我的特殊称谓:“没什么。我现在要去药仙那里,探望我娘。”

    龙月长睫扑闪愣了愣,不可思议的眸光看着我:“难不成,以前我家养的九尾狐,是你娘?”

    龙月一语,诧得我半晌说不出话来。

    去往山谷的途中,清风作伴,龙月一路娓娓述起她的幼年时光。

    我才知道,千年前,娘离开荒戟山后,遭仙凡两界合力羁捕追杀。有幸崖边绝境时,黑龙曜他爹出现,顺手救下我娘。

    他爹施法涤净我娘身上上古九尾狐的凶兽戾气后,便将她带回天山池畔与妻儿相伴。

    一家四口和一只九尾狐,朝夕相处欢乐十余载。

    就在黑龙曜他娘,腹部高隆,即将诞下第三胎时。

    长空晦暗,从云端来了一群金盔银甲修为高深的人,他们咄咄相逼,强行让他爹离开天山。

    一场混战中,黑龙曜他娘被人鞭死一尸两命,以致他爹在悲痛欲绝下选择殉情。

    我娘化回九尾狐,掩护他们兄妹二人逃离,却在逃亡途中与他们失了音讯。

    直到在蓬莱仙岛寻觅麒麟踪迹的黑龙曜,听见寂渊钟响,又看到麟环的防御屏障,这才匆匆赶去救下我娘。

    麟环是由褪落的黑龙鳞甲穿掇而成,防御做盾时,坚不可摧,是他父亲当年送给我娘防身用的。

    往事忆到最后,龙月蓦然倚在黑龙曜肩上,泣不成声道:“哥,时光飞逝千年了,我们何时才能报仇?”

    黑龙曜攥紧拳头缄默片刻后,眸中闪过一丝无法磨灭的仇恨:“龙月别哭,此仇必报。”

    “那些人为何要来拆散你爹娘?”我心中酸楚难平。

    黑龙曜咬牙切齿冷狠道:“只因我父君私下凡尘,违背神禁,与我母上结下姻缘……”

    我胸口一颤,觉得故事似曾耳闻,不禁心蹙追问:“私下凡尘违背神禁……你父君是?”

    “我的父君,是九重天上平定四海九洲的上古战神。”

    我听完,怔怔后退两步,不由喃喃自语补叙道。

    “上神企图替凡女逆天改命。神界出手干预,误伤凡女性命。以致上神入魔血屠三界,想要复活凡女。忘川河畔,凡女亡魂为唤醒入魔的上神,甘愿跳下焚魂井,从此……从此灰飞烟灭……”

    “是,我母上灰飞烟灭后,父君也心死成灰跟着跳下去。”

    黑龙曜吃惊地看着我:“你怎么会知道后面这些事?”

    “我……我好像听人讲过……”

    我嗫嚅答完,忽觉得地动山摇,心神大乱。

    没料到,那般凄美至极的故事,竟然真实发生过。

    我不明白,天上人间,四海九洲,为何偏偏容不下一对相爱的人。

    泪水涌挡了视线,内心深处的柔软被狠狠戳中。

    片刻之后,我生出一丝疑虑。

    明明是一场凄楚如魇的梦,为何梦里的舜璟会知道九重天上的这些往事。

    难道,难道他真是长君殿前,花荫树下,眉梢悬着温柔月华的紫袍神君?

    我暗暗猜测完梦里梦外的紫袍舜璟是同一人,又决然否定。

    毕竟,上神与天地同辉同寿,神身数十万年亦不朽,从不现身临世。

    怎么可能会来到凡尘,成为云雪之巅的上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