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夜,田胤便与燕筠就着仅有的一张床悠悠入睡。夜深了,燕筠侧头看着身边已经睡下多时的师父,困得脑袋发晕,但想睡却又睡不着。他不知道是自己太过兴奋,还是因为什么别的……他总觉得面前的这个师父是假的,这或许只是自己的另一场梦,再醒来,梦就破了。可身边人睡梦中平稳而雍长的呼吸声就在他心中回荡,他知道这是真的。可他凭什么有这样好的运气遇到这样好的人?为什么爸爸妈妈死了,老伯也死了?明明他们都不坏啊……

    无眠的夜,困惑与不解一个接着一个的冒出来,而燕筠的小脑瓜根本想不明白那些问题,他的目光有飘向身边熟睡的男人。或许他会知道吧?他没道理不知道……

    最终,他瞧着田胤的侧颜幽幽睡去,那张脸不能说是如何的仙灵飘逸,但棱角分明的模子却让人觉得意外的可靠和踏实。一切都处在可控的范围内,即使他睡着了,也仍能从他的睡姿中感到强大的自我约束力。没有散漫的翻身,束好的鬓发也不会因为入睡而变得凌乱,甚至连他衣衫的皱褶都处在可观赏的范围内。这样的师父让燕筠倍感敬畏,而他清逸淡泊的心音也叫人安心。

    次日一早,田胤起身时,燕筠还在蒙头大睡。盯着身边这缩成一团的小人儿,田胤皱了皱眉头,随即叹了口气。他独自去了蚩青琉的小屋,而毫不意外的,那个萎缩在囹圄中的男人一见到田胤,便操着一口田胤听不懂的燕地方言破口大骂。田胤眉头一挑,一张英气十足的脸上似是波澜不惊。

    “嚷什么,我又听不懂。”

    “你——”

    蚩青琉被他噎得脸色发青,他止不住咳了几声,带着脓的黑血从嘴里流出来。

    “莫嚷,你若想活,就安生点。做囚徒也是要有囚徒的自知之明的。”

    “啧……”

    蚩青琉哼了一声,对田胤怒目而视,“你我之间并无恩怨纠葛,如今胜负已分,你便来个爽快的,手起刀落便是,像这样囚着我,又算哪门子能耐!”

    听他此言,田胤却是淡然,“昨日还嚷嚷着复仇,今日便能欣然赴死了?看来这囚上一囚,也是有好处的嘛……”

    蚩青琉被田胤的话气的瑟瑟发抖,半晌说不出话来,而田胤气定神闲的看着他,嘴角微微上扬,“你与苍玉门有何愁怨,姑且说来听听,我不是赶尽杀绝的人,你若说的在理,我未尝不会助你一臂之力。”

    田胤缓缓道。他并非义士豪侠,自然没有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习惯。他只是好奇自己的那位师兄——凌一尘,与苍玉门的渊源。为何对自己倾囊相授的师兄唯独对苍玉门避之不及?他又是为何会身染恶疾,数十年修为毁于一旦……

    而田胤给了个台阶,蚩青琉却未必肯下。他盯着田胤看了半晌,对他的话,始终难以尽信。毕竟苍玉门的那帮后生无缘无故便敢在瑶池之宴上欺凌于人,背后是仗着何人的势力,这一切的一切,都如蜃楼海市般,摸不清,道不明。而他不知面前之人是何来路,又是师承何人,如今怎肯轻易将自己的心事言明。是以,田胤耐着性子静候着,蚩青琉却迟迟不肯开口。

    田胤不由得皱起眉头。怎么……连你也不肯说?这苍玉门当真是神了!

    许久,蚩青琉终于迟疑着开了口,但话语中仍满是戒备。

    “我连你是何来路都不知,凭什么要将这些说与你听。”

    “啊?”田胤愣了一下,随即淡然一笑,“列子门下,田胤。你可记住了?”

    蚩青琉睁大了眼睛,“列御寇的徒弟?好好好,败在你手里,我也没什么好怨恨的,你要杀便杀吧,我绝无怨言。”蚩青琉说着,竟无端生出几分慷慨之状。

    田胤的眉头皱的更紧了,“当真不说?”

    “不说,说了又有何用?难不成,你能替我去灭了那苍玉门?你能替我复仇?”

    田胤微微一愣,摇摇头。

    “不说便罢,等你想说了,再讲不迟。”

    田胤说着,从袖中摸出一张空白咒符来,咬破食指,在咒符上龙飞凤舞的画了一通,随即天光斗转,破屋变成了漫无止境的纯白,四周清气升腾,却是又一重的幻境了。蚩青琉惊讶的张大嘴巴,他看看田胤,头上渗出点点冷汗。

    “这是哪儿?”

    “无虚幻境。”

    “为何将我带入此地?”

    “无虚幻境,乃是师尊在无虚山用灵力化出的结界,其中无生无灭无穷无尽,而出入之法,只传于本门弟子。虽说这本是师父用以磨练弟子心性的地方,但如今众师兄皆已修成,用来囚你,不是正好?”田胤说着,面上带笑。他随手解了蚩青琉周身的囹圄,又伸手拍了拍蚩青琉的肩膀,温言道:“放心,在这里你不会死,但也出不去。我择日再来与你说话,若是想明白了,再讲也不迟。”

    田胤说完,不等蚩青琉应答,便转身消失在了那纯白幻境的虚影中。

    眼前的图景变回了蓟郊的那间破败小屋,而小屋里,蚩青琉原本坐卧的小片空地上,已经没了人影,只留下一摊淡淡的黑色血迹。田胤信步走出小屋,远远的便看到燕筠沿着大路跑来,鼻涕眼泪的淌了一脸。

    田胤皱着眉头走过去,谁知燕筠一到跟前,便忽的扑到他身上,两只手臂紧紧环绕着他的腰。

    “呜呜……师父你怎么不说一声就走了,我还以为你不要我了呢!”

    燕筠哭的一抽一抽的,单薄的身子随之发颤。

    “……”

    田胤何曾见过这等架势,一时间不禁慌了神儿。他愣了半晌,随即抬手提着燕筠后颈上的衣领,将人从自己身上拉来,又看到自己一尘不染的衣服上被鼻涕眼泪蹭出个人脸的形状来,额角跟着爆出一根青筋。

    “咳……”他轻咳了一声,正欲说教,却见燕筠眼泪汪汪的看着自己,眼睛肿的像是对核桃。田胤叹了一口气,一时间也不忍心再说他什么了,转而抬手揉了揉人的小脑瓜,温言道:“我几时说过不要你了?”

    “那……师父会,会带我走吗?”燕筠抽抽嗒嗒的问,鼻子下面又流出一道青鼻涕来。

    “自然会。”

    田胤叹了口气,从衣襟中拿出自己的手帕将人的小脸擦擦干净。

    “好了,别哭了……男孩子家的,哭哭啼啼的像什么样子。”

    他嘴里虽是斥责,但终归是耐着性子将自己面前的小人儿托抱起来,直到人不哭了,才缓步向前走到一片空地上,唤起一阵飓风,乘风而上,须臾,便已行出百里。

    田胤带着燕筠抵达颖谷时,凌一尘正卧在别院的门廊前休息。见着自己的小师弟回来了,怀里还抱着个孩子,凌一尘不紧不慢的起了身,懒洋洋的调笑道:“田师弟,两日不见,这就有孩子了?”

    田胤轻笑了一声,将怀中人放下。

    “师兄若是想要,我这便过继给你。”

    “……”凌一尘脸色一沉,摇摇手,“师弟,玩笑开不得。”

    “哈哈……”田胤止不住笑了起来,而一直怯生生窝在田胤怀里的燕筠,此时小心翼翼的跟在田胤身后,一只手拉着他衣角。忽而抬眼见到凌一尘,一双眼睛不由得看直了。

    “师父……他好漂亮啊……”

    田胤闻言,冲着燕筠眨了眨眼,笑着对凌一尘道,“师兄,我这小徒弟刚一来就被你迷住了,你说可如何是好?”

    “迷住?”凌一尘柳眉微皱,看了看躲在田胤身后的小人儿,冲他温和的笑了一下,“师弟居然在燕国收了个徒弟……还没带去叫师父见吧?”

    “还没。”田胤摇摇头,而凌一尘俯下身,抬起手点了点燕筠的小脸蛋,把燕筠的一张小脸羞得通红。

    “这孩子倒是可爱得紧……”

    “师兄喜欢?”

    “我喜不喜欢的……你喜欢便好。”凌一尘叹了口气,拖着弱柳扶风的身子缓步回了屋。

    田胤定睛瞧着凌一尘的消瘦身影,忽而开了口。

    “师兄……我听蚩青琉说起苍玉门,不知……”

    田胤话还没说完,凌一尘骤然停下脚步,缓缓转过身来,原本柔和的一双眸子忽而变得凌厉起来,“苍玉门怎么?”

    “没有……师兄不说,我不问便是。”

    田胤淡然笑笑,而凌一尘的眉头却皱紧了。

    田胤饶有兴致的看着师兄面上的这一番变化,好奇心只增不减。他拉着燕筠转身去了自己位于别院西首的屋子,想到无虚幻境中的蚩青琉,嘴角不禁滑出一丝若有似无的笑意。

    那无虚幻境,但凡本门弟子,皆可自由出入,而如今还需利用幻境修行的只有两人,一个是田胤,另一个,便是患病后修为大减的凌一尘了。而倘若凌一尘在幻境中见到蚩青琉,又会如何呢?

    田胤默默思索着,一直以来正颜厉色的眼中,都多了几分谜样的光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