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换防(五十六)

    冬风扑面,坐船不是享受,虽然顺水,却遇到打头风,莫敌一大早从麻埠出发,近夜才到达六安。好在之前与张光玮有联系,一到六安就坐上了张光玮派往桐城拉钱的专车。在六安,172师师长钟纪早准备了晚饭和住宿,吃了晚饭,谢绝了钟纪的住宿安排,莫敌跟着八十四军的大道奇汽车连夜赶往桐城。船行速慢,河风只是冻皮,还感觉不到刺骨,车行速快,又是夜间,寒风的威力便显露无遗。即使大道奇装上了大帆布蓬,车厢里还垫了不少厚棉被,可怎么也顶不住缝隙中挤进来的寒风,车箱里冷如冰窖,吐气成霜。张光玮派了两个全副武装的警卫班,加上莫敌和他的两个卫士,挤在大道奇的车箱里,其中滋味,不足与外人道也。

    因为湘北铁路中断,从第二次长沙会战至今,八十四军的军需已经拖欠了整整四个月,由于八十四军的防区在商城,处于国军赤军与日伪军的杂花交叉地带,不可能自筹粮饷,全靠上面调拨,知道莫敌能够解决如此一笔费用,怎不让张光玮喜出望外,又怎不让八十四军的后勤部分半夜喊天光。张光玮对这件事十分重视,不仅派出了两个班的士兵作为押运,还派出了八十四军的军需处长亲自带队。

    八十四军军需处长年近四十,为人朴实,是一位办事细心牢靠的人,进到桐城护军营,不敢有一分钟拖延,立即打开莫敌装钱的三个樟木箱,一一清数统计。法币多少,中储币多少,军币多少,光洋多少,鹰洋多少,分门别类,最后写下一张收条,交给莫敌,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莫敌明知张光玮不会坑自己,却也很欣赏这位军需处长的办事风格,接过收条,让人给大道奇加满油,再给押车的弟兄们准备一些吃食,送出南熏门。

    钱走人安乐,莫敌也顿觉一身轻松,他不缺钱,来到桐城之后,不仅这三个箱子的钱没有动,总的资产还大有上升。光是孙诚带着卫队开着十轮卡给人押货,每月得回的钱就不是一笔小数,粟廷勋来到桐城后,虽然分了一部分利给司令长官,大头总在莫敌手里。买周家后院花的钱,之前之后装修用的钱,以及准备婚事的费用,也没有花光这笔新的收入。月初分上个月的红,没见过世面的粟廷勋望着面前的白花花的银子,数着那高出自己军饷好几倍的数字,感叹不已:过去只听说过莫天纵会过日子,如今总算知道是怎么回事了。二话不说,把自己的卫队也全部交给孙诚,统一调配。

    粟廷勋从麻埠跟着军部一伙人去了深沟铺,据说在前天十二月二十四号已经走到回桐城的半路,接到日军在湘北拉开战幕的消息,又被一纸电报招了回去。莫敌估计,在湘北大战没有分出胜负之前,这位副军长长官只能留在深沟铺了。

    山中无老虎,猴子称老大,没有粟廷勋的桐城,才是属于莫敌的桐城。洗了一个爽爽的热水澡,换上一套衣服,莫处长立即变成了莫小开,与一个月前不同的是,身上的穿着有了极大的升级,脚下的三截头皮鞋换成了刚从上海买回来的黑白两色的尖头羊皮鞋,身上的衣服也成了全套的羊毛呢西装,只有裹在身上的风雪大衣还是那件日式将校呢,不是莫敌喜欢,而是无法替代,大厚棉袍不是莫敌的风格,国军的将校呢又太大件,莫敌披在身上,松松垮垮,很不精神。到是日军大衣合适,日本人个子矮,莫敌在中国人中算小个子,在日本人中就是中等偏上水平。国军大衣是敞领,冬天招风,日军大衣是束领,扣上之后,保暖效果更好,当然,如果想耍帅,也可以把上面几颗扣子打开,露出里面的西装和领结,走起路来,衣摆一甩,标致极了。

    去西大街,莫敌已经习惯走破城墙,到桐溪塥出口的水门边,再沿桐溪塥而上,走后门进入周家,这次也一样。走在城墙的破砖烂磴上,莫敌灵活的在砖磴上跳跃,仿佛一个孩童,带着跳皮和天真,马上就要见到分别近大半月的心上人,犹是莫敌,也不由得难以自禁,正所谓人逢喜事精神爽,春风得意马蹄疾。

    周家的后门,是莫敌专门设计的,双开门被莫敌弄成了两扇独立的单开门,一扇只能从里开,一扇则只能从外面开。每次莫敌从后门进屋,都是先打开外开的那扇,进到院里后,打开里开的那扇出来后,把外开的锁上,进到屋里后再插上里开的门。虽然麻烦一些,但是不是叫门,不用等门,方便随意。

    进到后院,莫敌锁好后院门。因为改了院子的朝向,把前院改成后院,之前的大厅成了后堂,后堂改成了内厅。这座后院虽然不大,房间却不少,正屋三间,中间是后堂和内厅,一边两间房,从正屋西侧与厨房之间的走廊走进去,还有一座厢房,厢房并排了三间房子。厢房的三间房子目前只用了两间,两个小舅子一人一间。正屋西侧两间房,靠里的住了周家老太太,靠外的则住着周父周母。正屋东侧的两间房,是莫敌和周世铭的新房,里面一间是卧室,外面一间是书房。因为还没有办酒,周世铭还没有住进来,在厢房空着的那间客房暂住。

    莫敌刚走到岳父母的窗下,就听到新房的书房里传来激烈的争执声,那是一个尖利的女声,应该是周世铭的女同学,用桐城的土地话说着:“世铭,你们的新房放在周家,你就不怕外面的人说闲话?”回答的不是周世铭,而是另一个女孩,这个女孩的声音就平和许多:“这种闲心就不需要如雁同学去操了,现在是新生活新文化,在男家女家都是住,没必要分得那么细。莫长官是广西人,难道还要世铭那新房弄到广西不曾!”

    “那也不行。”是那个叫如雁的女孩,看来这个女孩比较认真,也比较较真,说:“男到女家,那是倒插门。”

    “这倒是不会。”听得出来,这才是周世铭的声音,周世铭的声音很有特色,舒缓而淡定,就如她的形象,大气而中庸:“这个院子是福哥买的,户主是福哥,认真说起来,不是福哥把新房放在我们家,而是我带着我们一家人住进了福哥的房子。”

    “怎么?户主是他?”也许是出乎如雁的意料,声音更加尖利,问:“这房子不是他买来送给你当聘礼的吗?”

    “刘如雁。”平和的女声有点忍无可忍,直接打断了前者,严厉的说:“我们拭目以待,你那位张公子会不会送你一栋房子当聘礼。”

    “分那么清楚做什么?”周世铭说:“福哥的是我的,我的也是福哥的,一世人两夫妇,哪有那么多的你我可分。”

    听到这里,莫敌淡然一笑,觉得不应该再听下去,走到厢房里,进到周世铭的房间,倒在床上,呼呼睡去,昨天晚上,在道奇卡车上太受罪,今天还强打着精神与八十四军的军需处长交接,着实有点累,这时,身子一贴到床上,就不再由自己控制。

    当莫敌从沉睡中醒转时,已经是掌灯时分,小房间里,亮着一盏煤油灯,玻璃灯罩里面,是心型的火苗,就着火苗,周世铭在看书。火苗很平稳,只是偶尔会爆出一个灯花让房间瞬时一暗,周世铭看得很入心,很认真,脸上伴着笑意,或者正在为书中的内容共鸣。

    莫敌看着灯下的周世鸣,如同一张黑白画,灯光勾勒出女孩的轮廓,长长的睫毛,弯弯的留海,青春的面容,竟然让灯光在脸上有了倒影。携手日耕作,灯影夜读书,这才是自己梦寐以求的生活!

    再看看自己,不仅脱下了黑白三接头的皮鞋,还脱下了日式军大衣,领结取下了,衬衣的领扣被解开,西装外衣虽然还穿在身上,扣子也全部解开。印花被子盖在身上,淡淡的太阳味里传出另外一种熟悉的香味,那是周世铭的体香。多少次,自己抱着她,贪婪的嗅着那种妙不可言的体香,盖上属于她的被子,难怪会陷入如此深沉的睡眠,一睡就是大半天。

    “世铭。”不知不觉,莫敌叫出了声。

    “福哥,你醒了。”周世铭放下书,转过头。

    “看什么书?”莫敌问。

    周世铭不好意思的把书合上,脸上顿时堆起一层红晕,说:“散文集。”说完,把书放在书桌的右上角,再拿过几本书压在上面。

    “谁的散文集?沈从文的?”莫敌问,他记起,之前进来时,书桌上摆着一本沈从文先生的散文集《不知为什么忽然爱上你》,难怪面前的姑娘会难为情。

    “我行过许多地方的桥,看过许多次的云,喝过许多种类的酒,却只爱过一个正当最好年龄的人。”莫敌笑着呤道。

    “你读过沈先生的这本散文集!”周世铭惊喜的问:“我们女中每一个学生,都有一个梦,梦到自己是张兆和,都能够在十八岁找到一段来自神境的爱情。”

    莫敌掀开被子,坐了起来,说:“十八岁,正是做梦的年龄,而沈丛文先生,就是这个梦的制造者。不过,沈先生也不只认为爱情是美好的,或者,也是艰苦的。他说过:如果我爱你是你的不幸,你这不幸将同我的生命一样长久。”

    周世铭笑了,没有想到莫敌这个行伍出生的军人,竟然也如此熟悉沈丛文,她也摘用了散文集里的几句话来回答:“求你将我放在你心上如印记,带在你臂上如戳记。我念诵着雅歌来希望你,我的好人。”

    掀开被子,莫敌站了起来,周世铭连忙取过莫敌的军大衣裹在莫敌身上。莫敌把给自己翻衣领的手握在自己的手里,朗诵道:“也许,这便是前世注定。”周世铭立即反应出,这是散文集里的句子,也跟着一起轻声的背了下去:“人世间相遇,忽然间一见钟情,或者忽然间爱上一个人,是因为从对方眼眸中,蓦然发现了似曾相识的气息,不知为什么忽然爱上了你。”

    “你知道为什么吗?”莫敌问。

    周世铭摇摇头,说:“我就知道,你现在肯定饿了。”

    莫敌楞了楞神,一股饥饿感从内而出,还真是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