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野补(九)

    春风得意,梅雨有情。临行这两日,下了足有十几天的雨竟然停了,天上露出少见的蓝天,淡淡的白云点缀其上,缓缓飘荡。人逢喜事精神爽,老天爷也会凑趣。“五月鸣绸,六月精阳,七月流火,八月未央。”已是农历六月六,半年节,晒秋的日子,如果在家乡桂林,春雨已过,夏阳正火,家里沤了一春的物资都会搬出户外,晾得屋前屋后花枝招展。

    覃国升找了几条小船,把整个警卫连和所有的家当都装了上去,梅雨季节,西淠河水位暴涨,正是航运的最好时节,从西淠河出西河口,再从东淠河去到霍山,去年怎么过来,这回就怎么回去,只是来的时候灰溜溜,回的时候气昂昂,心境不同,旅途也全然不同。

    清晨,天刚微熹,一抹朝阳,遥挂东天。韦永成和李柏成前来送行,浓浓的别情,这次别离,不知道何时才能见面,虽然都在皖西,但是,从麻埠到岳西,行程也需要整整三日,最重要的是,战乱年代,谁也不知道接下来有什么情况发生。师长级的钟毅可以死掉,军长级张自忠也可以死掉,团长是死得最多的一个职务,莫敌此去,枪林弹雨,且行且珍重。

    李柏成说:“老大,野补团没有人数限制,更没有明确的编制,你还是弄一个小炮连吧,要用的时候用得上,日军的九七式90 迫击炮很不错,比掷弹筒威力大得太多。一百七十公斤的重量分成几块,两匹马就可能驮走一门,不像九二式步兵炮,还需要畜力拖拽。口径比九二式大,射程也比九二式远,最重要是携带方便。弟兄们都叫他小钢炮,一个炮连装备六门就足够了,攻坚,阻截,都用得上。”

    莫敌点点头,他知道,如果现在同意要,李柏成一定会从炮团中给他弄出六门迫击炮来,这样做虽然义气,但是必竟不妥,回到驻地后,慢慢处理吧。安庆日军,只有华中港口监理部的转运补给基地有这种90的迫击炮,炮弹补给不方便,还不如九二式步兵炮来得容易。靳同轩告诉莫敌,在春节的时候,他去上海探亲,在虹桥机场附近的兵营,看到一款新式的的迫击炮,当时一下子就被吸引了。莫敌问他是什么新式武器,靳同轩说是九九式的81曲射炮,这款迫击炮的炮架重量不到五十斤,炮弹六斤多一发,两匹马三个人,就能组成一个射击小队,更适合在敌后灵活机动作战。

    韦永成告诉莫敌,最好给自己的部队选一个政治部主任,报上来,不然上面委派一个下去,初来乍到,夹手夹脚,反而麻烦。莫敌问随便报谁都行,韦永成说,最好是上尉以上军衔,一旦确定为政治部主任,就能晋升少校,算是上了一步。莫敌大笑,指着覃国升说,那就是他了。韦永成说,覃国升是很不错的军事人才,用作政治部主任,岂不是可惜了。莫敌大笑,先上了级别再说。韦永成怔了一下,也大笑起来,这个莫天纵,狡猾狡猾的,少校和上尉,差别很大,能够上到少校,哪怕是当个小连长,又有什么不可。韦永成叹了一口气,别人是用政治部主任升级别,只有自己,因为是政治部主任怎么也升不上去,真是着急。

    虽然嘴里大咧咧,大家心里还是有几分不舍,看着莫敌们坐船出了很远,李柏成和韦永成才情绪低落的转回了头,这个麻埠,自从莫敌来了之后,多了很多玩头,如今分别了,只有两人,也就只能下下象棋过日子了。

    坐在船头,莫敌感到有点热,解开风纪扣,把衣襟敞开,河风习习吹拂,浑水映着天空,丝毫没有一点离愁,心情也如这滔滔江水,宽阔而激情。西淠河沿岸,居然也有晒秋的习俗,江边起伏的丘陵上,点缀着稀疏的村落,在坡面上错落有序,日出东山,晨曦映照,山间村落饱经沧桑的古老民居土砖外墙与晒架上、圆圆晒匾里五彩缤纷丰收果实组合,在蓝天绿树间绘出一幅壮美晒秋景象。

    上峰很理解自己,也很为自己考虑,从给自己搭建的班子就能看得出来。不仅把罗卫提上来做自己的助手,还把石重定为三营营长,野补团这三个营完整到位,警卫连单列出来,放进团直属队中,全团就全部到位。让莫敌不理解的是,为什么把野补团放在岳西,这里可是远离安庆,是相对安全的地区。但是,这是一个穷地区,也是一个新县。过去境地分属安庆道潜山、太湖县,淮泗道霍山、舒城县,民国十七年废道后,各县直属安徽省,民国二十一年设行署,潜山、太湖属第一专区,舒城、霍山属第三专区,并无岳西这个独立的县治。民国二十五年元月,因为“剿匪“需要,国民政府析潜、太、霍、舒四县边境设立新县,因区域“适居潜岳之西”,故名岳西县。在这样一个没有经济基础的新县驻兵,又没有上头全额拨款,想活下去,不容易。上峰把自己团放在这里,目的是为什么呢?莫敌想不明白。

    不想了,今天赶到霍山,去到师部就知道了。

    覃国升知道自己居然会挂上一个政治部主任的职务,嘴张得老大,可以塞得进一只鸭蛋。他一直来,都是把自己定位为典型的军人,但是对政治,他并不陌生,南宁军校作为中央军校政治分校,在开办之初重政治而轻军事,后来到覃国升就读时,已经双重并举,所有的学生都以专业军事人员自居,但是政治却并不陌生。能够从这个渠道晋升少校,覃国升知道,他比他的同学们已经高了不止一档半格,大多数同学还扛着中尉肩章,而自己,肩上已经多了一道横杠。这一切都是因为跟对了人,军校一毕业,来到前线,从见习排长到警卫连做了正式排长,之后接赵国龙的位当任警卫连长,军衔也水涨船高的到了上尉,上尉刚一年,就晋升少校,还真是飞天的速度。想到这里,用崇敬的眼光看着不远处的莫敌,暗下决心,这辈子就跟定这个人。

    靳同轩从手肘在覃国升手臂上顶了几次,才把他从沉思中唤醒,听靳同轩问:“罗团副的电报收到了没有?”

    覃国升猛然想起,自己不仅仅是这个挂牌的政治部主任,更是警卫连连长,更是一直来负责着团里的电报往来,之后,自己更多的工作应该还是在警卫方面,同时兼顾参谋部的一些工作,至于政治部,有足够的文件上交应卯就足够了,自己一定不能发展成韦永成那种党棍,除了喊喊口号,别的什么都不会。

    船上电报机并没有关机,一台手摇发电机在一边慢慢的摇着,发出的电仅够电报机使用。一张小小的折叠桌架在船上,电报机安放在正中。电报员有气无力的坐在一边,监听着信号的出现。

    过了西河口,顺水变成逆水,又遇着打头的南风,船行速度登时慢了下来,甚至比人行还要慢,有经验的警卫连战士纷纷要求下船走路。三条船只要了拉行李的一条,其余两条被打发回麻埠,船上除了莫敌和靳同轩,就只有机要员和两个轮流摇发电机的士兵坐在船上,其它地方都堆满了行李,帐篷、枪支和背包。有靳同轩陪,覃国升也下了船,他很兴奋,感觉一身都是劲,想到河滩上跑跑,发泄发泄。

    看到覃国升在河滩上孩童一般飞奔,莫敌和靳同轩相视而笑,一个不到二十五岁的青年,竟然已经是少校军衔,不有所表露肯定不正常。这个念头一冒出,莫敌就笑着说:“同轩你怎么不去做一跑,跳一跳,你也是少年得志,堂堂中校了!”靳同轩笑着说:“我已经跳过了,之前在忠义救国军时晋升中校是跳过的,这回是平缓调动,习惯了。”莫敌点点头,还真是那么回事,不仅不是平级,从某种程度上而言,是降级,之前是正印团长,没有只是参谋长而已,跟着自己,委屈了这位年轻人了。靳同轩却不以为意,讲故事一样接着说:“当时三个中校委任状下来,跳得最乐的不是我,也不是刘青龙,是田鼠。这小子,也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弄来一堆香烛纸,烧了个热闹,哭得稀里哗啦的。”

    莫敌哈哈大笑,田鼠,跟他一起从平乐民团出来,街头混混,父母双亡,孤儿一个,又不是平乐本地人,很小的时候,跟着父母逃荒沿着桂江北上,父母死在路上,路上的人帮忙埋葬,埋在何处再难寻找,据平乐街上看着他长大的老人说,他应该是苍梧一带的人,刚来时,一口苍梧口音。能够当上中校团长,混得人模鬼样,那是之前田鼠做梦也没有想过的。衣冠加身,却不知故乡何处,想衣锦还乡也不能够,只能烧上一堆纸钱,向地下的双亲告慰。跟着自己从平乐出来的弟兄,一个个都有出息了,徐平当了军长,徐乐成了司令,赵国龙成了上校师参谋长,只要愿意,随时可以出任正规军的团长。自己在上校这个阶段打熬的日子不短,只要有机会去中央军校高级班镀镀金,回来就能挂上将星。与徐家兄弟不同,自己的将星含金量更高,更重。

    这时,报务员送过来一张电报纸,很懂事的递给靳同轩,说:“参座,罗团副的电报。”

    是罗卫的电报!靳同轩接过来,看了一眼,递给莫敌。莫敌接过电报纸,读出声来:“职部接到命令,已于昨日全部集中潜山,今日一早出发前往岳西,已过割肚,今晚定于响肠宿营。”

    莫敌把电报交给靳同轩,说:“弟兄们辛苦了,从潜山到响肠,足有八十多里,又没有车,全靠脚板丈量。我们今天估计赶不到师部,在衡山渡口下船后,天只怕要黑了。”靳同轩看了看地图,问了问船家这里到了何处,还有多长时间可以到达黑石渡口,在船家那里得到肯定的答案,今天可以赶到渡口,但到渡口时肯定已经入夜。

    前面突然传来几声枪声,把靳同轩吓了一跳,这个地方莫非还有敌情!莫敌告诉他,这肯定是警卫连的人找到野味了。靳同轩才想起之前覃国升下船时说的那句话,如果找不到岸上的野味,靠近霍山时,就往淠河里扔*,不怕找不到吃的。果然,在船只慢慢上去之后,就看到一伙士兵,在河岸上等着,把大锅大盆拿上去盛好,竟然是一条开剥好了的野羊。

    靳同轩笑了,这支部队,看来还保留着当年在蜈蚣山上的那么一股子邪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