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冯家公馆,年轻人看着公馆的大门。

    年轻人蹲在门前的石塑前。大抵私宅门前的镇宅物,最先是承托大门的砷石,讲究个文官抱鼓石,武将石狮,后来因造型大方寓意吉祥已经脱离门砷石单独存在,但仍不是所有人家都可以用。一般衙门公府和高门大户为彰显威仪可以使用石狮,以头上发髻为标准分四五花、三六花、十八花、九花狮等等,发髻数多者为贵。抱鼓石限制仍未变,需要家中有功名在身的读书人的人家才可以竖抱鼓,违反条例会被官府追究,最是能彰显身份。

    冯家在临淄城已经是高门大户,也只能使用十八花的标准。

    年轻人拍了拍雄狮的脑壳,从两头狮子口中各自掏出一枚黑色的明炳钱。

    明炳钱是大卢建国初期最便宜的币种,因磨损过多朝廷已经明令废弃,但在民间依然可以流通,属于丢在地上都要看路人心情好不好才捡的那种。但在修士的眼里,明炳钱流通时间够久、沾染了足够的“人气”,又很容易获得,非常适合用来制作各种法钱。年轻人手上这两枚,就是专门淬炼过用来封禁一些简单的灵气或邪魅禁制的,有专门的称呼唤做“乌囊钱”。

    乌囊钱方一取出,两个镇宅石狮真灵就要鸣吼发声,宅邸建造之初各房的压堂石与雕刻石狮的石头就择取的同一块石料,后宅出事,两个石狮早就要示警。

    年轻人手指一弹,乌囊钱重新回到狮子口中,把两声震天响又噎了回去,手指竖起来对狮子说“嘘”,又用手指了指母狮脚下的幼狮,脖子上系着一条黑线。

    两个石狮真灵隐隐怒拱脊背,又发不出声音。

    年轻人重把乌囊钱取出,这次石狮没有再发出声音。

    年轻人一脸笑嘻嘻,边倒退边说着“相安无事,相安无事”。

    转身离去公馆。

    冯老爷子平生最大的骄傲,如今是生平最大的骄傲。

    后宅真的很少有人去,他花费了那么久布置现场,仍然可以从容不迫的离开。

    冯老爷子被下人发现的时候,已经被倒挂在一株树上。众人围过来,听到旁边的留声箱放着冯老爷子爱听的戏曲。透过后宅的方形院门,两个深色衣服的仆役呆立在树下,手里拿着扫洒用具。老爷子头上多处棱角形的淤青,衣服被撕开,胸腹处血液缓缓流下来。

    犹如画展上的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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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临淄城正中,是一个大湖。据说是因为四周山多,山水沉积地底成泉,千泉汇溢成湖。

    无论旱季雨季,湖面永远不升不降,就是这些。

    年轻人来到湖边的的一个小馆子,临近暮时日头不那么晒,城中居民来到湖边散步赏景的人渐多。嘈嘈杂杂。远处有小船被西斜的日头变成剪影,滑行在湖面上,剪影变化,有人在收网。

    湖面被风吹动,闪动起无数个光点,波光粼粼。

    在城市的那边刚刚有富绅死去,并不妨碍城市这一边大部分的人生活。如常遛弯,绕湖,打鱼。

    童哭叟笑,纸扇开阂,杯盏磕磨,皆为凡响。

    年轻人听着四周的人声,感受傍晚的湖风把自己的头发吹起来的样子,吃着川东蜀山国流传过来的菹菜鱼。

    然后低头骂娘。

    鱼是现杀的新鲜湖鱼,菹菜是初冬陶坛土法腌渍的青菘,可真不明白菹菜鱼里面为什么要放金线菇。这偷懒的店家,还不肯将线菇撕碎成小绺,根部都连在一起,嚼不碎咽不动。

    年轻人怪怨地瞥一眼正招呼其他客人的胖老板娘,心忖应该吵不过,叹一口气。低头挑挑拣拣,把鱼吃光。

    人生真是寂寞,就像初冬渍到初夏的酸菹菜。

    和鱼。

    夕阳西下。

    远处的摊位,小女孩吃着拽糖,嘴巴把糖扯成各种形状。

    对面的哥哥真好看。

    年轻人看着这一幕,也笑了起来。

    稚童时有稚童心,市井中有市井气。

    安稳真好。

    不像自己,整日刀口上行走,打交道的是活人死人,精灵鬼怪,颠破流离。

    年轻人起身,结账离开。他扭身朝小姑娘走去。

    小女孩眯眯笑看着好看大哥哥走过来,他走过小姑娘桌子边,头也不低,一把揪过小女孩的拽糖,丢在地上,继续前行。

    身后,小女孩愣了楞,然后哇哇大哭。

    年轻人笑得好开心。

    入夜以后,年轻人也不愿回客栈,跑到了湖畔一处园林的亭子里。

    园林是前朝一个郡提学使创办郡学时藏书所建,原本是私园,后来因为战乱举家逃难,园子荒废下来。新朝初立时,首任郡守清廉,没有将有“北地南园”之称的园林占为己有,还费郡资人力出面维护,把它开放给临淄全城。只把园子东北角用来藏书的奎墟书藏楼封禁起来,不许闲杂人出入。后来的继任者也不是不想不清廉,有几人数度出手,都被“汹涌民心”给打了回去。

    当然,真正能常来游园的还多是文人绅贵,平民百姓再不愁吃穿,游览也多去城南的卧佛山和城东的五虎潭。

    由此可见,激愤上书陈情举报继任郡守贪墨公产的“汹涌民心”,有几分可能是纯粹平民自发的行为,不得而知。

    年轻人避开夏夜举灯游园的几户人家,偷偷溜到园里最高的一座假山上,这里有一个亭子。假山周围翠竹和松柏极其繁密,若亭中不点灯,夜间很难看的到这里有什么光景。

    假山一侧就是陡峭的山壁,被长了许久的老竹紧紧裹着。竹子再外面就是一汪小潭。

    潭边不知哪户人家带着宠犬仆役在园中消夜,地上铺着便席,支起帐子,灯火通明。

    想必不是冯家。

    杀人容易,对年轻人这种人来说真的是吃饭刷牙一样随便。

    只是以前年轻人信奉狮子搏兔亦用全力,每次杀人必定把事主习惯撤退路线一一想明,确保万无一失。做得多了还是会乏味,于是就从手法上动心思。杀人难吗,真的不难。杀人难吗,满足自己怎么杀人很难。

    年轻人卧坐在亭里,倚着亭柱,晚风拂耳。这里是高处,可以俯瞰部分临淄城的夜景。

    没有带着夜笼,亭子里黑漆漆。

    假山脚下人声犬声女子嬉戏声嚣闹,他们看不见我。

    年轻人突然长啸一声,在夜空里传出去好远。嬉戏的人群被吓了一跳,安静片刻,然后是骂声和激烈犬吠声。

    有几道身影掠空纵了上来,想必是家中护卫过来探看。

    年轻人没理他们,转头又俯瞰了一眼园内的夜景,下山离开。

    三更时分。

    回到客栈后,年轻人把窗户打开,有只黑色纸燕儿飘荡荡飞过来。

    年轻人伸手接过,纸燕扑腾了两下,不再动弹。

    他把纸展开,上面是干干净净一片空白,年轻人扫了一眼。

    这是下午自己打落小女孩拽糖时发出去的那只。纸上的内容原样没变,燕儿口上的泥封也没被打开过。

    他找到自己的大箱子,从中取出另一张泥金印花纸,用特制的针管笔写上同样的内容,重新折成纸燕儿。又找出一叠阴干的金花臙脂,将燕颌搽成红色。然后走到窗户边,把纸燕儿放在口中哈一口气,后退两步有加速前冲,扬臂掷了出去。

    泥金纸燕儿倏地栽下去老远,在快落地时扑通起翅膀,渐渐升高远去,消失在夜色里。

    黑燕儿原路飞回,忧心是有,紧张倒也谈不上。

    年轻人纵上窗台,倚在窗框上。绝大多处街道都已经暗下去,灯火零零散散。只有南城有几大片仍是光影憧憧,应该是有钱人家。

    手里执着自己买的一根拽糖,拿硬邦邦的糖棍儿敲击窗棂。嘴里念念有词。“拽糖拽糖,越拽越长。”“小燕子,真灵巧,身上带把小剪刀。上天剪云朵,下河剪水波。剪根树枝当枕头,剪块泥巴搭窝窝。”

    年轻人扭头看夜色下的城市。

    一眼之下。

    那个蹲在街边抽烟的人,园子角落里寂寞的荡荡着秋千的人,深夜在酒家醉酒呕吐的人。白日里黑马公乘上突然眼圈红起来的人,桥头长椅上拿着手帕哭泣的人,远处高楼的栏杆边犹犹豫豫的往下看的人。独自躺在床上辗转难眠的人,我们一起晚安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