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六章:险象环生

    “……怎地这么凉,凰儿可是又不乖了?”男子步下回廊,将城外从漫天飞雪中走来的女孩抱在怀里。

    触到她冰凉如玉的手,他眼底隐着疼惜,可那说出话来的语气,听在旁人耳里却是另一种严厉。

    音容渐消、画面转逝,银装素裹的天地间霎时泛着萧瑟的气息,北风一过,那点仅剩的秋色便也荡然无存。

    “凰儿……别怕,我不会有事的……”

    枯树下,仍旧是那件月裳白袍着身的清影,风起时,衣角袂袂飘然而动,低低的奏响着深秋径寒的轻音,似决绝,似悲鸣。

    女孩站在离他一尺之远的地方,神情麻木的看着血色一点点的浸透他胸前的衣襟,看那唇角渐渐湮灭、世间再无的宠溺,看着他……身体慢慢的倾斜,直到……

    “轰”的一声,天边乍响一道干雷。

    萧凰从梦中惊醒,猛地撑着身旁的树干坐了起来,她缓了缓神儿,抬首就望见天边那来不及消失的电光,顿觉双眼酸涩无比,拂手一抹……

    你们……到底是谁?

    注视着指腹上那滴泪珠从指尖滑落到指缝,她怔立良久。

    那两个模糊不清的身影,从幼时起便会时不时的出现在她的梦里,编造出一些陌生而又令人心窒的情境,回回都让她在梦醒时分体会到一种濒临死亡的孤寂。

    然而那种梦,在她来到这片大陆之后,已经好久都不曾有过了,今日却不知为何又……

    “呵——”

    沉思间,萧凰忽地嗤笑出声,看来最近自己的脑神经是太过于活跃了,所以才会在睡眠时构想出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她抬眸望了一眼几米之外的护浠河,只见灰蒙蒙的天空下,波浪撒欢似的在河面翻滚,湍急的水流拍打着两岸的石牙子,一涌一扑,骤时碎溅无数水花。

    那气势汹汹的激流,无一不在预警着今晚必定平静不了的夜空。

    小憩过后,她侧身取下矮树桩上的包袱便不在多做停留。

    在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萧凰沿着护浠河接连几日的奔波寻人,全身的疲乏因子其实早就在摇旗呐喊了。

    中途她试过停,停下这种漫无边际毫无头绪的找,但只要一想到那个人,哪怕仅有百分之一的机率会在这条河里……她便连叫停的念头都没有了。

    口袋里准备的面饼子两天就见了底,要不是那与生俱来的洁癖“作祟”,她都想尝一尝那脚边的锯齿草是什么滋味。

    “饿”这个字给人的直观感受,怕是这人世间绝无仅有得天独厚的一份。

    抖了抖腰间的囊皮壶,听着里面传来水声晃荡的钝音,萧凰难得自娱自乐的想到,古有画饼充饥,今来以水填腹,倒也不失为一个良策。

    只是濬城这块儿土地,据说是个备受龙王青睐的地方,晚些时候她要是再找不到一处住所的话,恐怕“落汤鸡”的造型是避免不了的。

    即便她现在的模样也好不到哪里去。

    流浪在外的人,“表面功夫”总不是他们首要去关心的问题,更何况眼下除了……萧凰根本无暇顾及其他。

    因着几日铺草为席,露天为衾,累倦困怠之时随便找个什么东西靠着就能浅睡半日,是以抹在脸上用来伪装肤色的黑粉尽数被袖口给蹭了个干净,她也全然不觉。

    衣衫褶皱不整,栗发也松松垮垮的束在背后,鞋袜踩在泥水里,湿了又干、干了又湿……

    好在——护浠河面飘着的,常见是一些家畜野物的浮尸,偶尔退水后也会隐约显露数块残垣断壁,她所寻找的,却是连半个影子都没看到。

    这一点,是她近几日来唯一觉得庆幸的事。

    眼看着天色即将暗下去,她边走边环顾四周,欲寻一处适合夜间留宿的地方,眸光流转之间,她却忽然像是被定住了一般,手中包裹垂然落地。

    可肢体僵硬也不过几秒,萧凰不做多想抬脚就冲到了河边,然后一个纵身……跳了下去。

    “呵,这人倒有些意思……”寻死也不挑个干净的地儿。

    有意思?此次听兮殿传来的密报涉及人数众多,也不知主子说的是?

    墨颜稍稍抬头,正好对上宫漓袹随手扔回的密笺,他恭谨接过,垂首间,视线中却意外的闯入了山脚下护浠河里的一个……翻滚的黑点?

    见那浮上浮下扑腾着的人影,正以一种很怪异的姿势往深水处游去。

    墨颜怔了半秒,继而眼色悠然森冷,同他这般从炼狱里活过来的人,自杀,是他最不耻的行为。

    可还不等他收回目光,一片衣角便迅疾闪过眼前,空气流动瞬间,只沉沉的留下一句。

    “不用跟着。”

    城中,县令府。

    桌上茶水渐凉,后堂里的人此刻却再是顾不上添茶倒水。

    濬城县官坐卧不宁的在屋里走来走去,眼下他只盼着那个伏在案前奋笔疾书的人能拿个主意,可……

    “太子殿下,近三日府衙捕快尽出,只差将那护浠河给翻个底朝天了,但仍是未见大都督的……遗骸,依殿下之见,下官该如何上报朝廷为好啊?”

    相较于吕逢的惶惶不安,夏羽杰倒是一反常态,充耳不闻的拟写着信笺。

    待他歇笔装袋后,又招来亲卫叮嘱道:“速速差人将此信派送入京,务必亲手交到皇后手中。”

    “是,属下立马去办!”

    等侍卫走后,吕逢连忙几步拦住了夏羽杰的去路,焦急中却又保持着臣下之礼,“殿下,下官方才所言……”

    “哼,南宫都督为保护本宫而死,相信那是他毕生的荣幸,逝者已斯,生者如何悲悼也是枉然,你如实回禀便是,父皇仁心厚德,说不定还会给他立个忠铭冢呢。”

    夏羽杰挥袖打断,满口痛心之语,眼底却是说不尽的得意。

    虽说那日河提崩坏是个意外,连他都险些丧生于石坝之下,不过……跟亲眼看到南宫七绝被卷入洪流之中相比,那都不算什么。

    即使他从没想过要南宫七绝如此轻易的死去,但,惊喜来的早一点晚一点又有何区别呢?

    起初之时他还如坐针毡,可后来细细思量一番,顿觉那何尝不是上天的旨意?要不是母后忌惮刑私督的势力,现在的父皇早该退居人后颐养天年才对。

    真不枉他忍气吞声了这么多年,如今总算是花开月明苦尽甘来,南宫七绝一死,往后看谁还敢挡了他的称帝之路……

    “从明日起,收回寻人的队伍,城中建闸修堤,拨粮赈灾之事都由本宫全权安排,至于你上呈的奏折……该如何禀明实情,相信吕大人定会不偏不倚,自有分寸。”夏羽杰一脸和善的拍了拍他的肩膀,而后敞怀大笑的走了出去。

    直到脚步声消殆无疑,吕逢这才扯长了官袍袖子擦了擦双鬓的冷汗,想起方才那双毒蛇一般的眼神盯着自己,他背后便又是一阵阵的阴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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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人吗?”缺水的喉咙发出略带干哑的嗓音,带着一丝试探的意味,可是除了那一点空荡荡的回音之外,并没有谁应声。

    望着头顶上爬满苔藓的岩石,萧凰适应了好一会儿才开始有了动作,她撑着身下的干蒲草慢慢坐起,杏眼无比困惑的打量着她所处的环境。

    八面环石,青荇草参差不齐的生长在岩壁上,洞口垂挂的藤蔓阻隔了外界的光线,她辨别不出自己此时身在何处,也无法得知此刻又是什么时辰。

    因为摒除她,洞中再未有别的活物,仿佛整个世界都处在一种封闭无声、静谧狭小的空间里。

    要不是一旁的柴禾偶尔会发出被火苗侵蚀的呲呲声,她都快错以为自己已然是失聪之人……

    宫漓袹本是不想多做理会,可在那个双手环抱着膝盖犹自盯着火堆出神的身影入眼之后,“脏死了”三个字便不由自主的脱口而出了。

    恍然间听到如此嫌弃的口吻,萧凰侧过头就看到那个仅有两面之缘却能将危险气息深入人心的男人,拎着一只与他周身气质极为不搭的竹编篮子从洞口走了进来。

    “宫漓袹?!”内心的讶异毫无掩饰。

    来人轻扫一眼,更觉萧凰那毛躁的发型和一身沾灰带泥的布衣像是从臭水沟里捡出来的,他索性在几步之外就将手中的东西扔到她怀里。

    “这是什么?”下意识的抱稳竹篮后,萧凰才后知后觉的反问了一句。

    篮子里装着一个小水壶和几方荷叶包,鼓鼓囊囊的,混着荷叶的清香还有一种浓浓的甜糯味。

    她心下一动,拿起一方荷叶包便拆开来,果不其然是几块精致圆润的软米糕。

    见此,她本就饥肠轱辘的肠胃更是叫嚣得欢实了,不过……浅眸看向那个施施然坐到火堆另一侧的人,“是你救了我?”

    虽然事实显而易见,但她的语气却带着那么几分的不确信。

    “记性不算差。”看她捻着一块糕点想也不想的就往嘴里送,某人掩在面具下的唇角难得弯了几许,“只可惜,脑子不太好。”

    “咳……咳咳……”听言,萧凰第一口还没咽下去就差点被噎死,她不禁有些气不顺,冲口而出道:“阁下什么意思?”

    “对待救命恩人,应该是这种态度?”

    “那……我们算扯平了,你此次救了我,我之前也……”

    话过半茬,萧凰蓦地一收,怎么自己在河里泡了一回,脑子也跟着进水了?她此刻这幅模样,在他眼里应该是个陌生人才是。

    见她如此急于撇清关系,宫漓袹心头莫名燃起了一丝烦闷,他只当是洞中潮热的环境所致,话里也不由失了几分冷静。

    “扯平?上回在将军府祠堂,本座可没让你救。”

    听着那忽然沉郁如冰窖里穿过的声音,萧凰不免有些心虚。

    虽说帮他治伤不假,可那毕竟也是“乘人之危”,于情,他俩素昧平生,于理——貌似她更是强人所难的那一个……哎,不对,他方才说将军府祠堂?!

    心中念头一闪,她连忙伸手去摸自己的脸,当指腹触到光滑细嫩的肌肤,还有零零落落披散在颈边的长发时……她无可奈何的想着,以后还是要多花点心思去研究一下防水的妆容才是。

    “怎么,将军府的大小姐不好做?还是说,装扮成男子去浪荡江湖更符合你的口味?”尾音微微挑起,听来竟若带着一分调侃。

    果然,多管闲事不是什么好习惯,萧凰忐忑不安的抱着怀里的竹篮——上次迷晕他的帐,不会现在来找我算吧,可是她这会儿真的好饿……

    不管了,破罐子就破摔吧,做个饱死鬼总比饿死鬼强,于是……她晃了晃手里的半块糕点,尴尬而又不失礼貌的笑了笑,“……这个,更符合我的口味。”

    见状,宫漓袹堪堪怔忡几秒,面具下的额角青筋仿佛跳了几跳,而后……他默不作声的侧过头,无言的往火堆里添了一根干柴。

    不多时,两人之间的相处模式便默契渐生的形成了,一人只管细嚼慢咽的填饱肚子,另一人则稳如立钟似的闭目打坐,两自相安,互不干预,山洞中霎时弥漫着一种奇异的和谐氛围。

    半柱香过去,萧凰吃罢了两包软米糕才有了七八分的饱腹感,她仔细将余下的点心装好之后,对面仍是闭着双眼像是睡着了一般。

    火光映射在他脸上的银色面具里,自成一副烈阳覆倾的镜像,朦胧间仿若柔软了那冰山顶峰的眉眼。

    察觉到对面的打量,宫漓袹掀开眼睑毫不意外的对上了一道躲闪的目光,“饱了?”

    淳音入耳,仍在神游天际的人儿迟钝的点了点头。

    “嗯……那个,阁下今日的相救之恩,有机会萧凰必将偿还。”

    盯着人瞧还被当场抓包?!这简直可以列入她有生之年的囧事薄里了,反应过来后,她言语之间都带着几分踌躇。

    “偿还?”宫漓袹轻念两字,戏谑道:“不想死了?”

    她什么时候丧失过求生的欲望吗?萧凰满头问号,“我活得好好的,为什么想死?”

    “这么说,你投河是为了抓鱼?”

    听言,萧凰明显一怔,她忽而脑中一个激灵,双手忙向四周探去。

    当她摸到身后的包袱,抓拿间露出一角艳红似火的锦缎时,胸腔中那惊悸不安的心跳才回归到正常的频率。

    想到护浠河中的惊险,她不禁有些后怕,也不知是洪水冲垮了哪所寺祠里的浮木,裹了几层厚的红纱在水里漂着,加上天色阴暗的缘故,硬生生的让她这五点几的视力错认成了……

    心念则乱,当她看清了那河中之物的原貌,察觉到自己身在旋涡中央的那一刻,已是为时晚矣。

    冰冷刺骨的水流如潮般涌来,掺杂着碎石断枝环绕成大大小小的深涡,萧凰水性再强也抵抗不了那河水一阵一阵没过头顶的窒息感,幸好……

    她抬头望向对面,正欲开口便听得一声略带不屑的轻讽,“秀走金线,片叶生花,妗花阁特制的蚕绣手艺,一年方出得两件,其一必献于上。”

    见宫漓袹注意到了那露在布包外面的绯红缎子,萧凰下意识的往回一拢,五指欲动遂又停住,“那另一件呢?”

    “你很好奇?”

    “倒也不是,只是想知道而已。”她坦诚道。

    这难道不是一个意思?

    宫漓袹眉峰微皱,“……不是在你手上吗?”

    “阁下怎知这一件不是夏禹帝所赐?”

    “妗花阁是为皇家量身定做的制衣坊,四季时令上贡的锦绣云锻都是宫坊的顶级工艺,更别说是这蚕绣丝锻,宠妃都讨要不到的东西,你觉得他会赏给谁?”

    萧凰闻言,漫不经意的笑了笑,“阁下虽身在江湖,却好像对宫廷之事也知道得不少。”

    宫漓袹淡淡的瞥了她一眼,“此时才想来套本座的话,你不觉得太晚了吗?”

    “什么……”余语未了,洞中再无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