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郑炎离开,屋里一时陷入沉默,文璋摩挲着白文石雕刻的茶杯温柔浅笑,过了一会儿杨元化回过神看到好友的样子无奈摇头,

    “不怪我把一个皇族子弟带回来吗?”,文璋笑着说道,

    杨元化轻叹一声摇头道“和皇族有什么关系?何况那只是我个人的事为何要牵扯无关的人,你不要试探我,这点心性我还是有的。...我在这里画地为牢四十多年,外面的事不比你了解多少,观其气象这孩子确实是皇族,只是身份是皇子还是世子无法确定,你没有察觉到他身边是否有随从吗?”,

    文璋摇头,“在东华谷时我故意杀气外漏,也没发现周围有什么动静,或许是有了解我的人在附近,嘿,说起来所谓的‘大妖’其实也只是你们人族的地道高阶修士的水平,想来他们也看不上,不知什么时候能达到天妖一级啊?到时候也不至于处处受人胁迫,我读了五百年的书,为何始终找不到自己的造化?真的和天赋天道有关系吗?”,

    杨元化指着好友的心口笑着说道“修行五千年还是一块石心,还是不知道变通,要是换个人,无论是人还是妖,做一件事五百年还无所得肯定要换个思路或者换个形式,只有你一成不变,都说精怪因为被天道厌弃所以化形总会留下缺陷,你的缺陷就是你的心,关键还最不易察觉,看来真是天道在逗你玩”,

    文璋看了看自己的心口轻声说道“是啊,我还一直以为道心本该坚定,明者因时而变,智者随事而制,天道往复无常,道心守一修变,道理确实如此,可这颗心却异常排斥,天道,天道,唉,真是春风化雨润物无声呐”,

    杨元化不再挖苦好友,的确,道理都懂,做不做得到就另当别论了,人心最耐人寻味,看似杂乱又遵循着某些道理,看似有道理又充满了各种难以预测推演的可能,就看你能把眼界放到多宽,

    “北边那些家伙早就把你视为眼中钉,这座书院对他们来说太碍眼了,只是顾忌着那几位的情面,到现在对你还只是言语上的责难和威胁,如今你对郑氏子弟这般宽容交好,就不怕他们恼羞成怒?”,

    “世间无论是天道还是大道,当被我们采撷到的时候都会在我们的心里具化成某种东西,或者是一座山,一条水,一棵树,一道文字,然而一千个人看一座山会产生一万种认识,可一千个人看一道文字却最多能产生十种认识,这便是传承的意义,更准确;文字出世的时候传说神鬼哭泣,因为寿命短暂的人类可以把思想传承千百年,开心窍启民智,一代代传承,使神鬼畏惧,这些妖族却想拒绝这么好的东西,只因为他们要拒绝人类,要和人类划清界限,可笑吗?无论是人还是妖都习惯因为一块石头磕疼了他而否定憎恨整座山,是我们局限了自己的眼界还是天道有意这样安排?就像我这石心一样”,

    杨元化点头道“从生存的角度说一座山能养活十头老虎就绝不会出现二十头甚至三十头,有眼界格局气魄的人终究只是少数,所以世人分三六九等这本就是客观事实天道安排”,

    文璋笑道“所以你当年反对废除奴隶?”,

    杨元化摇头道“我不是反对废除奴隶制,我是怕他们迷惑世人,有些矛盾应该摆到台面上来掰扯,不说这些,如果那些人再次过来责难你要如何应对?我们四个联手也打不过一个天妖”,

    文璋看向门口沉吟道“他们对书院说到底还只是没什么道理的意气用事,他们真正要想的是这里的几个孩子”,

    杨元化略微思索了一下瞪大了眼睛,似乎有些纠结,轻声说道“你是想让郑炎带他们离开这里?”,

    文璋点了点头又说道“只是试一下,看他们彼此愿意不愿意,我只是觉得郑炎身上的那道光很可靠,可使神鬼辟易,我没敢仔细推算”。

    第二天郑炎在郎朗书声中醒来,日光已经照进屋里,这才意识到自己睡过头了,居然在一个陌生的地方睡过头!不禁有些自责,只是也没怎么完全挂在心上,屋里脸盆里有清水,洗了一把脸端着出去倒到院子里的花树下,这才认真打量起整座院子,昨晚漆黑一片也没来得及观察,这种错误不亚于睡过头。

    记得这是后院,院子四合,不大,除了一面是走廊剩下三面各有四间屋子,想来是书院学生们起居的地方,这会儿大概都在前面读书。十三个学生,两个先生,两个伙夫,一个花匠兼木匠泥瓦匠等等,十八个人中现在明确知道副山主杨元化是人类,其他又有几个?反正十三个学生都是精怪,郑炎越想越觉得有意思。

    把脸盆放回屋里又出来,循着读书声来到了昨晚到过的前院,正房确实是两个山主休息的地方,剩下东边算是书库,西边是学堂,书库里正有几个身影在搬书,大概是要晾晒,学堂里几人正在高声念书,人虽少可气势很足。

    郑炎好久没有听到读书声了,所以不自觉有些沉迷,恍惚中似乎有人叫自己,转身看是一个美艳动人的少女,嗯,除了身形发育有些落后其他完全没有少女的样子,

    “你姓郑?”,少女很不客气地问道,

    郑炎老实点头,

    “你们听到了吗?这家伙果然姓郑”,少女闻言立刻转身朝着正晒书的几人大声喊道,声音清脆如幽谷百灵,郑炎竟然一点不觉得少女有失体统。

    一个略显老成持重的年轻人有些无奈,走过来先瞪了少女一眼让她搬书去,然后向郑炎作揖赔礼,郑炎自然没那么矫情,还了一礼,两人互相通了姓名,原来年轻人叫裴朗如,正是文璋说的那名跟着他学习了二百多年的学生,郑炎很想问他本体是什么,只是这样实在太失礼了,毕竟初次见面。

    年轻人得知郑炎还没有吃早饭便带着他去了后厨,因为书院中午不开伙,这倒是有些奇怪,按道理读书再加上修行是很费精力的事,一日三餐必须吃饱吃好这是大多数人的认知,精怪难道有特别的养精之法?

    郑炎好奇之下便问了出来,叫裴朗如的年轻人笑着解释说是大家自己出去觅食,郑炎首先想到村里人养猎狗,一天差不多只喂一顿饭,剩下都是在外面猎食,老人们的说法是为了让猎狗保持最佳状态,这里是不是为了让这些学生保持一些野性,不要被人类书籍教化失去了掠食能力?虽然这样想着不过郑炎没敢说出来。

    到了后厨见到了两个负责整个学院人饮食的伙夫,一个清秀中年人,这么说可能有些奇怪,可这个中年人确实很清秀,至少保养很好,而且郑炎也确定这名伙夫是人类,还是有修为在身,多高不清楚,至少比自己高,从气度看好像世家豪门出身,大气从容;另一个略显木讷的三十多岁年轻人应该是妖怪无疑,膀大腰圆肌肉扎实,一看就是力量类型的妖怪,叫中年人师傅。

    在裴朗如介绍下郑炎得知中年人叫伍关,他的徒弟叫仓山,想到整座书院里的人都有名有姓郑炎就觉得奇怪,因为“仓”这个姓即使在人类地界也很少见,关键他们的始祖来历很不寻常,是完全可以和八大人祖并列的存在,可单独享有庙宇祭祀,难道是随便取了个姓?这可不像文璋的作为。

    说道仓氏,传说这位仓氏始祖生有重瞳,郑炎在一些密档中见过,这位所谓的重瞳和历史上出现的一些重瞳有些不同,特异之处在于瞳仁的形状和颜色不一样。

    一般人瞳仁颜色要么是黑色,要么在成长过程中逐渐转变成褐色,郑炎见过通过修行把瞳仁修炼成金色、青色、红色等不同颜色的人,也有在瞳仁眼球上刻下符纹,使眼睛具备某些特殊的能力,郑炎见过刻下雷纹云纹的人。这些毕竟都是后天人为造就,然而天地造化奇妙,总会产生一些有违常理的存在。

    在那位仓氏始祖之后仓氏不知什么原因分成了两支,一支就是正常人类的样子,另一支眼睛尤为特异,据密档记载他们不但眼睛特异,身体禀赋也很特别,具体怎么特别密档里没有记载,想到这儿郑炎先扫了一眼仓山的眼睛,果然,是蓝色的,又看了看他的身体,嗯,很壮实,肌肤偏古铜色,似乎很有韧性。

    在郑炎不动声色观察仓山的时候,伍关端上了一大盘子烤羊肉,味道很不错,郑炎忍不住咽了口口水,道过谢后便痛快吃了起来,昨晚睡得很踏实,身体各处难得放松,对吃食的需求也增大了不少,看郑炎吃得香伍关也很高兴,又给弄了一碗菜粥。

    吃饭的功夫郑炎了解了一些书院后勤保障的事,原来他们不养殖也不种地,平常都是卖给郑氏一族百辟文石,来换取日常用度和一些书籍以及笔墨纸砚之类的东西,说实话,宗族如果真要做生意这会儿肯定已经赚翻了。

    吃过了饭看着师徒两人收拾厨房,郑炎很想现在就拿到一块百辟文石继续北上,毕竟时间确实不宽裕,只是吃人家的嘴短拿人家的手短,一时有些不好意思辞别,于是就和几人在厨房的台阶上聊起了现如今外面的世界。包括裴朗如在内其实在这里都过着隐世生活,对外界的了解多是通过郑家人拿过来的书籍,读书人多有不小的好奇心和求知欲,所以不知不觉日头已经升高,又过了不知多久前面传来了铁板声,应该到中午休息时间。

    走廊那边传来欢声笑语,片刻后转出一群衣着各异具都不凡的年轻人,原来都已经化形,郑炎还想着能看到几个化形不全的精怪。

    又是开前那名少女,柳眉一挑快步走到郑炎跟前,杏眼圆睁作势要说点什么,忽然又低头看到两人只有一拳之隔,似乎才意识到男女大防,受惊似得往后跳开一步双臂抱胸,满脸都是戒备的天真模样,看起来既惹人发笑又容易让人心生亲近,只是郑炎对刁蛮任性的女子没什么兴趣,忍不住挖苦道“要是再大点或许刚才真就撞上了”,

    少女一时还有些理解不了,身后走来一个娇艳女子,身段是真风流,和霜筠星纬有一拼,笑着说道“怀钰,这位公子说你平胸呢”,

    郑炎倒也敢作敢为,笑着点头承认下来,少女满脸悲愤,开始四处找东西要和郑炎拼命,估计平时没少被同伴玩笑,国子监平日里就不乏这种乐子,郑炎算是撞刀尖上了。

    “好了,偶尔无伤大雅的玩笑最易拉进陌生人之间的距离,你们不要只站在自己的角度思考问题”,

    一个颇为威严的声音从众人身后传来,郑炎听出是文璋,只是这样一来几乎所有人看郑炎的眼神就好像是戏文小说中的登徒子在勾引良家女子,郑炎很想说我就是在挖苦她,而且我在表述事实,只是这话无论如何也是不能说的。

    再看已经停下找家伙事的少女,竟然还有些娇羞,这是平日里不被人待见吗?久旱逢甘霖?郑炎赶忙停下胡思乱想。

    文璋越过众人走到郑炎面前笑着说道“平日里疏于管教无状惯了,让客人见笑了”,

    郑炎勉强笑了笑诚恳地说道“先生抬举晚辈了,这是要带着大家出去...觅食?”,

    文璋点头,招呼学生们和伍关领东西,随即又想起什么,笑着说道“郑氏一族历来重视对族中子弟的生存训练,昨晚在东华谷我也算亲眼所见,不知这次能不能给他们指点一二?”,

    郑炎闻言神色怪异,勉强笑着说道“这方面他们才应该是老师吧?我...”,

    文璋笑着抬手制止郑炎后面的话,“他们在这里土生土长,生存自然如鱼得水,只是如果换个环境呢?我知道郑氏一族所教内容更具有普遍适用性,而且也是无数代人摸索出来几乎针对所有已经发生过的错误,可以说最正确的经验总结,哦,是不是这次试炼时间很紧?那就是我唐突了,这样吧,这块百辟文石你拿着,帮我把两个孩子送到升阳山就可以”,

    郑炎没有立刻接对方手里那块极为出彩的石头,而是奇怪问道“不是说只有一中午的觅食时间吗?”,

    文璋隐约似乎有些惭愧,轻声解释道“有两个孩子家在升阳山,这次过年放假,我是想着正好由你带着磨练一下,而且有他们带着你也方便很多,按你们人族的实力划分方法他们可都是实实在在的地道修为”,

    郑炎大为意动,而且吃人家的住人家的,临了还拿人家的,也容不得自己拒绝这种小事,何况确实对自己更有益处,于是便答应下来。

    文璋很高兴,朝库房那边招了招手,很快有两人走了过来,一男一女,男的很难形容,英俊中带着些许乖戾,似乎又带着点书卷气和傲气,眼神半眯嘴角微斜,身形高大匀称,这体格和郑炎的倒是有些相近;

    女子其实在开始的时候郑炎便有些在意,实在是容不得自己忽略,很漂亮,虽然看着年纪还小,十八九岁的样子,容颜漂亮但不是精怪们常见的那种精致的漂亮,事实上细看下来还有些不足之处,可越是这样越容易让人忽略其中的不足,转而去细细品味,从中找到某些契合的韵味。女子有些冷傲,肃穆,生机勃勃。

    “景阳,泷泫,这是郑炎,这次你们三人一道回升阳山,要彼此照应互相学习,明白吗?”,文璋介绍三人认识,只是郑炎已经变了脸色,三人也都第一时间意识到,不禁都看过来,

    郑炎看着眼前女子犹疑地问道“独孤泷泫?”,

    话音刚落女子忽然气势陡升,同时后撤一步,一手做格挡状一手五指成爪,手指尖隐隐带着寒光,一时间充满了戒备,叫景阳的男子眼神也转冷,

    看了一眼文璋疑惑的神情,郑炎勉强笑道“看来猜对了,别误会,我和凤仪很熟,小时候没少被她欺负,听她提起过这个名字,便记住了”,

    文璋笑着点头道“难怪,我也想起来了,凤仪大人确实一直住在翼望山上”,

    有文璋缓和气氛,或者说做保,对面两个年轻人终于也放松下来,只是对郑炎的戒备明显没有完全消除,而郑炎也是心情复杂,情况似乎有些变化,而且陆引寄放在自己身上那道神念为什么没有反应?按道理应该是见面触发才对,难道需要独孤泷泫的气机?或者是因为有别人在场?他们又为什么这么戒备?

    事已至此,郑炎看人多眼杂也没有细问,便和两人出发往北面的群山走去,只是心中的疑问却越发强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