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天长落地的时候已是深夜,他脚下的土地尚有一些泥泞,应该是才下过一场夜雨。

    应天长环视自己所在的位置,碧树环绕,一条小溪缓缓流淌。

    包子从应天长的怀里跃下,小跑着去往溪边喝水。

    应天长也没办法,跟着包子来到溪边,他俯身捧起清水泼在脸上,脑袋虽然晕乎,可没有半分睡意,依旧心怀激荡。

    这里应该就是书院,只是不知道在书院的哪个位置。应天长相信陈临安,却也不知道该往哪走。而当他起身回头的时候,撞在了一人的胸膛。

    那人看着应天长后摔倒地,眯着眼,打着哈欠。

    “许师兄。”倒在地上的应天长看清了来人,心里总算有点踏实。

    “跟我来。”许鹿盯了眼人在溪边饮水的包子,咧了咧嘴,但仍没有多说什么。对于许鹿来说,能出自己的小院落来接人已经是匪夷所思的事情了,能还奢望他滔滔不绝为别人讲解这所书院的种种,那还不如盼望着明早的太阳不再出来。许鹿拍了下应天长的脑袋,不过他终究是自己的师弟。

    应天长将包子从溪水边抱走,跟在许鹿身后。

    许鹿不说话,应天长也图得清闲自在,没有什么比安静更令人享受的时候了。

    应天长看着一路走来的每一棵树,以往听到江南大抵都是水乡之类的说辞,基本无人与他提过江南的树木山峰。不过应天长终究不是专注于山水之乐的人,说不出些门道。

    “书院里有什么?”应天长试探着问道。其实他并不是真的在意书院里有什么没有什么,在这个寂静而漆黑的夜里,在这个凉风吹动树叶却无任何声响的山林里,他只想与人说说话而已。

    “死气沉沉的教书匠,不学无术的傻学生。”许鹿却没有那个闲聊的心情。

    应天长接不了这句话,但他紧绷的心弦却稍稍松了一松。

    绕出山林,应天长远远便看见一座牌楼立于天地之间,他看了眼许鹿,许鹿并没有理睬应天长或是开口解释的意思,揉着自己的颈脖继续向前。应天长只得静默地跟上,走到近处,应天长才看清了这座牌楼以及牌楼上雕刻的“君子不器”四字,而“君子不器”四字又被两道墨迹划去。

    应天长甚是不解。

    “那是我划掉的。”许鹿说。

    应天长想从许鹿的眼里找到一丝自豪或者讥讽之类的情绪,但让应天长失望的是,他从许鹿眼里看不见任何东西,但这不空洞无神的那种。许鹿的双瞳就像是此刻的夜空。漆黑,也深邃。

    但应天长发现自己看见最多的还是洋溢在许鹿脸上的那些懒惫。

    回过头,应天长看着被墨迹叉掉的“君子不器”四字,若有所思。

    “那是一句屁话。”许鹿算是说出了自己做的理由,“算是一句有些道理的屁话,但依然是屁话。”

    应天长无所回应,跟在许鹿后边。

    而牌楼之后,应天长瞧见有一间茅草屋。一位中年汉子正站在屋门前,看着自己。

    当汉子的目光移至许鹿时,双手抱拳行礼。

    许鹿熟视无睹。

    “他是书院的夫子先生?”应天长问。

    许鹿嘴角咧出一个弧度,算是笑了,却是没有声音。应天长看得懂这个表情。

    许鹿伸出大手,按在应天长的头上使劲揉了揉,说:“我们书院的教书匠虽然的确没什么本事,但也不是人人可当的。那人是江湖上来的一个守门人。”

    许鹿顿了一下,继续道:“这里也不是书院正门入口,算是侧门的一个。”

    应天长并不在乎自己的头发被许鹿的大手弄乱,继续问道:“我在书院应该怎么做?”

    比起书院什么模样,应天长更在乎自己在书院应该保持什么模样。

    许鹿停下脚步,应天长只能跟着停下。

    夜风忽起,拂动许鹿的长发与黑袍。应天长忽然有些心虚。

    许鹿伸出手狠狠拍了拍自己的脸颊,说:“想怎么做便怎么做,不然还怎么做?”

    随后便又继续前进,只是步伐加快了不少。应天长感觉自己的这位许师兄似乎是被自己气到了。但他还是不太敢妄下定论,许鹿的脾气之怪,应天长在长安便见识到一些。

    应天长想了想,觉得不该再提书院与自己的话题,便问道:“我听陈师兄说有一些儒家夫子一直看不惯许师兄你?”

    “不招人妒是庸才。我许鹿是个天才,他们自己不济事,只能怨我。”许鹿打着哈欠说,“怨天尤人,找人背锅,都是文人爱做的事,不足为奇。”

    许鹿似乎忘了自己也是一名读书人。

    应天长不知道是自己不会说话还是许鹿不会聊天,应该是两者都有,总之他又不知道如何开口了。但从许鹿这句话里,应天长多多少少还是明白了一点那些夫子们想要教训他的原因。

    应天长的前方,终于有灯火光芒,借着光,应天长惊讶于书院之大。

    灯火如豆,密密麻麻得铺遍整个山谷。

    但许鹿却告知他,这仅是学生住宿的地方而已,唤作“静心谷”。

    “你虽然是先生的弟子我的师弟,但心斋毕竟是书院,规矩还是有的,其中空房自己去挑一间。”许鹿开口说,“当然,你要是不乐意住这去我的院子与我同住也行,老大老三的院子或是糟老头子的住处,你要去也没人能拦着你。现在而言,哪怕老头子是书院主人,也碍于书院的条条框框与历来传统,不能给你一间小院。有教无类,一视同仁,这是书院的根本。”

    “嘛,老头子毕竟不是我,他胆小。”

    应天长也没有不满,在他的意识里兴许这样才好。他在许鹿的带领下走走看看,没有惊动任何一位在自己房间里苦读的学子,最终选定一间房屋。

    在山谷最高处的右斜角,已经偏离居住区,彷佛是自己独立出来的一间小屋。

    “这间?”许鹿问。

    应天长看着这间小屋,简单的木头搭建,屋顶的部分已经腐坏,只是被人多盖了一层茅草。外面的墙壁被青苔盖满,甚至还有几株杂草随风摇曳。

    应天长走进几步,还能嗅到一丝丝青草的清新。用手指去触了触木墙上的青苔,应天长感觉到木头被腐蚀的部分。看着这间小屋,就像看到了以往和包子一通住宿的无数破败凉亭。他说:“嗯。”

    在这里住,应天长觉得自己能住得安心。

    对他来说,茅草,腐木,青苔,都不重要。

    许鹿点点头,大袖一挥,在应天长抬眼间这间破烂不堪的木屋就已崭新如初。

    不过依旧不算是很好的住处。

    “快滚去睡吧,明早你还要见老头子。”许鹿说完便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应天长一点也不吃惊于许鹿的这些手段,毕竟那个文弱的陈临安尚能凭一己之力压得魔门的五人无法起身,许鹿这般神通已经不算什么。

    眼界还太小的应天长如今自然不知道许鹿挥袖间的大门道。

    他俯下身,摸了摸包子的头,推开了自己面前的木门。

    木门里,是一处还算大的空间,一张床,一张椅,书桌书架,衣柜日常用具,该有的有。

    一盏烛火在书桌上摇曳生辉,烛火旁是一串钥匙。

    包子首先冲进房,爬上床,在被褥上三两蹦哒。

    应天长进房后,并没有卸下行囊和桃花,而是来到书桌前坐下。

    应天长没有想什么,他没有想自己究竟是不是一个读书人,没有想包裹陈临安的那张由天地人间共同织就的大网,也没有想明天见到老书虫该怎么办。他就只是坐在凳椅上,看着这张空旷到荒凉的书桌,不去神游太虚,自顾自的呼吸。

    直到包子下床来舔舐应天长的手指,少年才回过神来。他收起那串钥匙,起身将行囊放下,把里面的衣物放入衣柜,也将陈临安送他的书放上衣架。那把李青莲送与他的桃花长剑被他悬于床头。

    做完这些,应天长关好门,吹灭烛火,又回到那张凳椅上,他推开窗,夜风袭来,吞吐着深夜冰冷的空气,如大口饮水,一口又一口。

    冷意从胸膛贯彻全身。

    应天长狠狠打了个寒颤,抬起头来,瞧见夜空星河倒转,心中茫然。

    另一边的山巅,老人盘腿而坐,一呼一吸,静也平缓。

    老人很喜欢深夜,大概因为这是一天中最为静谧安宁的时候。当夜幕落下,白日的喧嚣随着日光的离去也渐渐被抽离出这个世界,若是独处,所有人都会陷入莫名的安静氛围中,黑暗如同被褥将每一个人紧紧包裹,不留缝隙。这是人思绪最重最繁多可也是最清晰的。

    许多想不通思量不明白的事,老人都会留在夜里,再一次琢磨。

    当心静下来时,就能摸到一些条理了。老人觉得这是很聪明的办法,但是却并不推崇,少年人熬夜不好,容易秃头。儒家的门生可别一个个到最后都变成佛门秃驴的模样了。

    许鹿悄然出现在老人身侧,陪着老人坐下。

    “你就这么当师兄的?”老人说。

    这话陈临安也对李青莲说过,老人是知道的。所以说无论谁都说陈临安与自己最是相像。可转念又想到陈临安的脾气,老人的嘴角扯了扯,像个篮子像,我又不是个泥菩萨。

    许鹿似乎觉得坐着还是不舒服,干脆后仰躺下,说:“我就是这么当师兄的,老三老四都没说什么,你有意见?”

    “我是你先生!”老人一巴掌拍在许鹿袒露的肚皮上,也没真的生气,老人向来认为师徒之间能如此插科打诨才算是真正的情谊,哪怕是自己三弟子的剑也斩不断的那种情分。

    老人将目光从无数星辰中收回,看到了近在眼前的许鹿眉宇间夹杂的烦闷。

    “说。”老人只说了一个字。

    许鹿哼了一声,还是老老实实的开口:“你给我收的这老四,这脾气性格,比我还难搞。根骨心境悟性什么的确不错,可……”

    许鹿揉着额头,不想再说话。

    老人哈哈大笑。

    “你是他先生。”许鹿理直气壮。

    “你是他师兄。”老人比许鹿还要理直气壮。

    “那怎么说?”许鹿没辙了。

    老人拍了拍许鹿的肩,微笑不语,他觉得许鹿能懂他的意思。

    而他看见自己这二徒弟挑了挑眉,就知道他已经懂了自己的意思。老人此刻老怀安慰,除了陈临安,自己的学生都不是笨蛋。

    “老坏蛋,尽是想些骚事情。”许鹿说。

    也怨自己一语成谶,许鹿无可奈何。

    次日清晨,应天长小屋的木门被轻轻叩响,并没用多长时间,应天长便打开了房门。

    眼前的是自己应当无比熟悉此刻却发现有那么点陌生的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