嘎吱。房门被推开,男子看着贵妃榻上盖着披风安睡的女子,轻轻关上了门。锋利的匕首抵在那纤细的脖颈上,他只消一用力,就可以替蛊婆婆报仇,杀了这个魔障般的女人——

    “动手吧。”君落淡淡道,睁开了双眼。无庸坐在她榻前微微弯着腰,两个人难得离得那么近,黑暗里她还是看得清楚那人的眼睛,那眼里有光,是让她产生过不顾一切的念头的罪魁祸首。

    “你可以动手,可不是现在。”红衣女子淡淡道,握住了那持刀的手,一寸一寸把它拿开。她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看过无庸了,要么是他躲着她的目光,要么是自己不敢直视,仿佛被那双眼蛊惑了一般,她轻轻开口:“我还不能死,但我一定会死在你之前,你和三百会活下去,会很好的活下去......”

    君落淡淡笑了,伸手想抚他发辫,却被男子握住了手腕:“我说过,你的话我不会再信了。”

    君落的手微微抖了抖,她自嘲一笑,环上他脖颈:“你把请柬当着那么多人扔出来,打的是什么算盘?嗯?”见无庸不说话,君落闭了闭眼睛,淡淡道:“这法阵是我修补的,我削弱了它力量,将其扩大至整个笔架山,除非我开口,否则谁都走不出去。我给了他们权力,却封住了你的,你知道为什么吗?”

    “无庸,我知道你情真,所以知道你恨我多深。你大可出去,大可带着三百无风一起,也大可带着三百投靠谁,或是将我的旧事揭发......”女子轻叹了口气,抱紧了他,声音变得很轻很轻:“无庸,不管你信不信,我信你。”

    我曾与你说了那么多话,有真有假,但唯独在情字上,我说的都是真的。

    我说我对你也是一般情意,你信我我也信你,哪怕你以后不再信我,我也依然是信你的。

    “如果你信我,你就不会这样防着我。”男子的嘲讽在耳边响起,像一盆冷水,将君落淋得透彻。感觉到怀里女子身子一僵,无庸勾了勾唇角,将匕首掷到地上,回抱住她。

    当啷。

    二人仿若情人一般相拥,心却都像冬雪一般冷;明明已经无法回头,却还是谁都不愿先放手,一刻抱着便是一刻心痛。

    原来,这世间错爱,何时都是两个人一起钻心刻骨。

    第二日。

    无庸是被外面的鞭炮声吵醒的。他睁开眼,入目却是一片红,自己竟是躺在君落旁边熟睡了一晚。见他醒来,君落勾唇一笑:“主子醒了?”听她这么一句调笑,无庸的脸色沉了沉,坐了起来。

    见男子不讲话,君落一边缝补着手中的披风一边故作无谓:“主子无需心慌,昨日也就是抱了一下,睡了一下,没什么其他的。”女子咬断线头,冲他嫣然一笑,无庸微微皱眉,板着脸呵斥:“胡闹!”看他转过身去,却没漏看他脸上一抹红,君落抿着嘴偷笑,最后实在忍不住,轻轻笑出声来。

    “别笑了......”无庸有些无奈。

    “君落姐姐,我哥他不——”三百慌慌张张地跑进来,就看见无庸站着、君落坐着,一个脸微红,一个微微笑,气氛十分和谐,以至于她一下忘了词:“见了......我说我哥去哪儿了,原来一大早就来找姐姐了。”

    君落挑了挑眉,看向无庸:是一大晚吧?

    无庸好似没看见女子的目光,淡声问妹妹:“怎么了,一大早就找我?”

    “......”三百一时语塞。她本来是看哥哥天天在宅子里闷着想拉他到镇里热闹热闹,今日庙会肯定有很多人,但是现在君落和哥哥难得凑在一起,肯定是要给他们点时间相处;于是三百脑筋一转,顺口道:“今日不是年初一吗,我听说镇子里有庙会,想让姐姐带你出去转转,热闹热闹。”

    “......”无庸沉默了,他毕竟是三百亲哥,怎么听不出来这丫头原本是想说‘我带你出去转转’的?他还没等说话,君落却先开口拒绝了:“今天我怕是陪不了你们了,我要回山庄一趟;年前朝廷那边就说要一批精良宝剑,让初五之前就要送过去,我回去看看,免得出什么差错。”

    三百颇为失落地‘啊’了一声,垂下了脑袋。君落穿戴整齐便走了,笔架山到岱宗山庄御剑而行要半日,她走前还跟雷仙交代了什么,说是初五才能回来。红衣女子消失在风雪中,无庸收回目光,就听妹妹道:“哥,那你跟我——”

    “我不去了。”他打断了三百,扯着唇角笑了笑:“你和无风一起去吧,玩得开心点。”

    三百看着白衣男子走出屋门,咬了咬唇,叫住他:“哥!我们会帮蛊婆婆、鹰不泊哥哥和山庄所有人报仇的......你不要再自责了,也不要在过去出不来,我们都该向前看不是么?就算你冷冰冰地对所有人,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也改变不了任何已经发生的事......”

    “娘走的时候我一直哭,你还安慰我说,逝者已逝,活着的人更应该活的好好的,才能让天上的人放心,你现在这样,我们哪里放得下心啊!”

    是啊,为什么要把自己困在过去呢。无庸自嘲地笑了笑,人应该向前看啊。他回头看着三百,笑了:“你说得对,是哥哥钻牛角尖了。不过无风尚且放不下心结,我也不知如何面对他,你先跟他一起去,我有时间自会去散心的。”男子轻轻叹了口气,神情有些复杂:“我的小无邪已经长大了,看事情比我通透多了......”

    三百心里一时五味杂陈,看着哥哥走回自己的院子,关上房门,她也叹了口气。不过三百很快缓了过来,鹰雉和七月已经收拾好了在正厅等着她和无风,她可不想让别人久等。

    岱宗剑庄。砺刃轩。

    “剑主,剑已经装好了,一共八十柄,分两辆车,让阿绿和阿青一起押送。”阿红将标着宝剑细目的纸递给君落,因着君落喜穿红,他穿的则是赭色袍。后者接过大略扫了一眼,确定几个关键信息没错,便印上了龙泉剑主的大印:“只可提前,不可延后,你再提醒阿绿一下。”阿红应了一声,拿着纸就要告退,忽然瞥见了君落挂起来的披风。顺着男人的目光看去,红衣女子笑了笑,笑容有些忧伤:“这披风比其他更暖和些,我也懒得换,磨破了便补补。”

    阿红点点头:“庄主当年也这么说。”这庄里清一色称上官明复为老爷子,称君落为剑主,这庄主,指的只有上官霖。阿红可以说是君落的师兄,自小同上官霖一起长大,故此君落对他也颇为尊敬,凡事常问问他的意见,在蓬莱的日子也是让阿红主事。他知道自己该说什么,该说几分,见君落似乎陷入沉思,无声地退出了砺刃轩。

    一时间,这砺刃轩,又只剩下君落一人了。她看着那黑色披风,良久,闭上了眼睛。

    沙中玄冰,灵蝎尾钩,燧人火石,蓬莱金莲,还差一味明蕊烟霞,她就可以炼制回仙丹,到时候,上官霖就能醒过来了......

    明蕊烟霞,到底在哪儿?

    镇子。庙会。

    初一赶庙会是多地的习俗,三百自小喜欢热闹,如今跟在人潮里左看看右看看,目光被一样又一样新鲜物件吸引着,拉着无风问东问西,他们走得快些,不一会儿便和鹰雉七月二人走散了。

    七月打着一把淡粉色纸伞,越过人潮看着渐远的二人,唇角笑意温柔:“三百真是我见过最澄澈的人儿。”

    “属实。看着她那双眼睛,除了主子,没人能撒的出谎。”鹰雉半讽半认真地道,天上飘着小雪,落在他头发上,弄得他颇有些怒气。七月却只是看着,也不打算分他一半伞,径直走向胭脂摊。鹰雉心中骂娘,却也不愿和七月起什么冲突,只得忍气吞声地跟着。

    “咦,这是什么呀?”白衣女子拾起面前一个拇指长短的小红布袋,问。无风瞧了一眼,刚要说话,那店主便抢过了话头:“姑娘拿的乃是娘娘庙里求的姻缘符,只要佩了这个符,保你嫁个如意郎君!哎,两位郎才女貌,就是一对儿吧?嗨呀夫妻请这姻缘符更好啊,只要两个人都带着,让你们十年如一日的如胶似漆,恩恩爱爱,谁也离不开谁呢!”

    店家无比热情,三百偷看了眼无风,尴尬地笑笑,把符放了回去:“您说笑了,这是我——”

    “这符真这么灵?”无风接过了那红布袋,把玩着问。三百不知他什么意思,心跳莫名地加快了些,就听那店家道:“灵,特别灵,这就是娘娘庙里求来的,小老儿自己加了个布袋,灵得很,我自己儿子就是戴的这个成的亲。公子,你看你器宇轩昂,男大当婚,求个符回去,不也省的家里人惦记着嘛。”

    家里人?无风笑了笑,把符递给了三百:“孑然一身,唯有这一个师妹。师妹也是女大当嫁的年纪了,既然这符这么灵,便买一个给她带着,早些遇到她如意郎君。”

    早些遇到她如意郎君。三百看着眼前的姻缘符,咬着唇看向无风,没有接。

    “公子真是替姑娘操碎了心,一共十文碎银,圆圆满满,也是吉利。”店家接过银子数了数,脸上笑开了花。无风见三百不接,怕挡了身后人,便先收在手里拉着她往边上靠,白衣女子任他拉着,低垂着眼,不去看无风,鼻子酸涩得难受。

    “怎么了?”见她不说话,无风关切的问。三百摇了摇头,莞尔一笑,从他手里拿过那姻缘符贴身放好:“没怎么,就是觉得这么灵的符,师兄也该求一个的。算了,这些商人都是舌灿莲花,一个比一个能说,我们还是进娘娘庙看看吧,我长这么大还没进过庙呢。”女子笑着就要转身,却被无风拉住:

    “三百——”

    “......怎么了,师兄?”不知是不是错觉,她的声音似乎有些颤抖,像是受了委屈忍着眼泪的孩子,不敢转身,怕显露一丝的情绪,让那人不安,听得无风心疼。

    “你身上的毁仙蛊并不完整,因此无解,若并未被蛊笛音乐引发,你最多只能活到三十五岁。”

    女人的话在脑海中回响,仿佛一声惊雷,惊醒了他。男子轻轻那纤细的手腕,把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缓缓道:“庙会人多,别走散了。”

    我曾以为我能为你领一辈子的路,但是无邪,我不能用我十年的余生去遗憾你未来的一百一十年,那样太自私了。

    白衣女子很轻很轻地应了一声,快步向前走去,她身后,那人亦步亦趋地跟着,不曾有多近,也不曾远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