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微泛白的天边,一团红不知何时悄悄洇染开来,绯云倒映在蔚蓝而宁静的海面上,仿佛织女染就的云锦;遥远的海平线上,耀眼金光忽然喷薄而出,接着便是一轮红日冉冉从天边升起,天海广博,朝阳瞩目,东海又迎来了新的一天。

    盘膝坐在崖前的红衣女子缓缓睁开了眼睛,呼出一口浊气。虽然是在东海医病,可君落依旧坚持着每日的修炼,逆水行舟不进则退的道理,她比任何人都懂。山崖的风吹动她的衣襟,红衣如火,仿佛开得热烈的木棉,不屈于天地万物,让人移不开目光。

    无庸静静地看着眼前的红色身影,便听那人一边起身一边道:“整个蓬莱都是你的,庄主怎么到了这儿还屏息凝神了呢?”

    君落微微一笑,有些玩味。她到蓬莱也有三日了,却从未在这人眼里看到过什么明显的情绪,他这个人就像这海中的蓬莱仙岛一般,雅致高深,与世隔绝。说得再通俗一点,无庸就是那北疆山上的雪,触碰便是透心凉让人畏惧。

    但雪终究是雪,握久了总会化的。

    “剑主修炼专注,在下怕打扰罢了。”无庸淡淡道:“方才剑主调息,可见双华熠熠,想来剑主已有地仙境界了?”虽然心中已有答案,但见君落颔首,男子眼中还是露出一丝惊讶:世上地仙也有万数,无一不是颇具资质之人,饶是如此也要修上三五十年方能突破;而他自己已是蓬莱奇才,二十五岁达到地仙境界,百年难见;可看这女子不过二十四五,修为却较之自己还高出一些,恐怕她突破地仙境少说已有三四年,如此资质,实在让无庸不能不惊讶。

    “庄主为何如此惊讶?”君落故作惊讶地问。

    无庸回过神来,向君落微微颔首以示失礼,淡声道:“若在下猜得不错,剑主应该二十一便修成了地仙吧?如此资质,实在是世所仅见。”

    红衣女子笑了笑,边走边道:“我不过一介孤儿,没什么仙门血统,修仙也是十三岁方始;虽是二十岁修成地仙,被说资质好,但也远不到世所仅见的地步,庄主过奖了。”

    言下之意便是比我强的多了去,这世所仅见用的不妥。无庸闻言,握扇的手不禁紧了些,但面上依旧不动声色:“剑主此言,莫非陆上仙门二十余岁修成地仙之人比比皆是?”

    啪。君落停在无庸面前,微微抬头迎上那目光,似乎透过那双眸子看穿了他心中的忧虑与紧张;只见那绝色女子莞尔一笑,道:“我忽然发现,让庄主惊讶很好玩。”

    女子身上淡淡的木香在他鼻尖缭绕,无庸淡漠地看着那人,袖中的手不自觉地更紧了。就见君落笑着低头,轻轻掸掉无庸衣襟上的小虫,有些无奈:“因为平日你眼里,什么也没有。”

    红衣女子拍了拍双手,直视着那谪仙般风雅清冷的男子,语气傲然:“我不敢自夸资质绝世,但我敢说,这仙门中没一人能在勤之一字上超过我。”

    “世上二十岁修成地仙者,唯我一人而已。”

    她用七年走完了别人可能二三十年才能走完的路,这一句‘二十岁修成地仙’,个中含着多少血泪,除了君落自己,世上无人知晓。可即使为了攀上高处她已两手伤痕累累,总好过那些仰望着她鼓掌到麻木的人。

    直到那红色身影消失在视野里,无庸方才回过神来,低头看了看君落刚刚碰过的衣襟,沉吟了片刻,抬脚离开。

    彼时无庸只觉得看见了二十八年来最明烈的一抹红,却不知道,这抹红将洇染他一生。

    无争山庄。迎霞阁。

    无争山庄既是修仙世家亦是行医世家,就连山庄的祖训都是‘悬壶济世,问道修心’。山庄中几乎每个建筑都有一间专门煎药的房间,迎霞阁虽建在最高处的山上,倒是也不例外。

    无庸刚把煎好的药倒进碗里,屋门忽然被人一推,只听一声亲昵的‘哥’,白衣少女三步并两步往自己哥哥身上一扑:“我回来啦!”无庸也不理会挂在自己身上的顽皮妹妹,把药壶放到一边,端起了桌上那碗药:“回来了不去看蛊婆婆,跑来我这儿做什么?”

    见他端起药,少女乖乖松了手,意味深长地一笑:“这不是听忍冬说你亲自给人煎药、做药膳,特地来看看你么。诶,多年不下厨房,你没把人毒死吧?”

    无庸勾了勾嘴角,似乎是笑了一下,语气里有些挤兑:“我做的东西虽然不如娘亲,却比你强太多;无风都还活着,你担心的多余了。”

    “哎,我可听说人家吃不惯呢。哥,忍冬说你救下的还是个绝世大美人,怎么,终于——”

    “二小姐,蛊婆婆请您过去一趟。”

    少女话说到一半,忽然被门外的一声高呼打断,就听自家兄长道:“我听蛊婆婆说你金针度穴学的太慢,若是下月你还学不会,未来三年都不许出海了。”

    “......”白衣少女瞪圆了眼睛,对着哥哥背影狠狠咬牙,拂袖而去。

    打趣哥哥当然没有未来三年的自由重要。

    叮。瓷碟与瓷碟碰撞发出清脆的一声响,君落看着眼前素得没有一点油星的四菜一汤,笑容凝固在了嘴角;而更让她崩溃的是,无庸没有离开的意思,坐在了她对面,拿起了筷子:“听闻剑主吃不惯素食药膳,在下陪剑主吃。”

    “......”君落无语:“我承认您长得好看,可是这真的不能下饭。”

    无庸没有说话,只是看着君落;后者与他对视片刻,闭了闭眼睛,拿起了筷子。

    算了,谁让人家是大夫,自己是病人呢?红衣女子夹起一片藕,咬了一口,眉毛皱成了麻花:“无庄主,你们都不吃盐吗?”这藕片清淡是清淡,可是一点味道都没有,这让吃惯了盐的君落实在无语。就见那人沉思片刻,道:“庄内有盐,只是我很少吃。”

    “你不吃我吃啊,难不成盐都不能吃了?”君落欲哭无泪:“我能控诉你们山庄的厨子么?”

    对面的人一脸无谓,淡淡道:“随意。”反正他不是山庄的厨子,他只做她一份药膳。

    无庸不知道的是,在二人不知道的地方,关于为何无庸煎药、药膳这等小事也要亲自来做,山庄里的说法已经快编出花儿了。

    “不行。”君落把碗一推:“厨房在哪儿,我下碗面吃。”无庸没有说话,只是看了看桌上的菜,看了看君落,道:“你最好吃这药膳。药膳调理你的身体,调理得好,你到时候的痛苦便少几分。”

    这道理君落自然明白,可是,她真的很需要一碗带盐的面拯救她什么味道都分不出的舌头,还有空了两天的胃。看着红衣女子站起身来,无庸指了指身后,脸色莫名地沉了几分。

    无庸庄主开始怀疑自己做的菜到底是不是真的那么难吃了。

    “喏。”君落端着两碗面回来,把一碗推到无庸面前,两只碗不一样大小,显然是考虑到了无庸吃了些药膳后没有多少肚子留给面了。见男子迟疑,君落笑了笑,道:“你看着做什么,我没给你那一碗放盐。我煮面的手艺好着呢,多少大师傅都比不上我。”

    无庸‘嗯’了一声,挑了一筷子,入口方知君落所言非虚。见他眉眼舒展,红衣女子嘿嘿一笑,开始吃自己那碗。君落也是这两天被饿到了,三两下便吃完了一大碗面,当然,为了不让大夫那么不爽,她还是吃了两口药膳的。

    吃饱喝足后,女子摸了摸肚子,笑着看向无庸:“庄主大人,就一月让我吃一次盐行不行?我保证配合治疗。”

    无庸点了点头,本来盐也不是什么忌口的东西,只是他习惯了不吃,所以做菜的时候也就不放了。君落既然这样说更好,免得他放多方少掌握不好度。不过......男子微微抬头,语气有些意外:“剑主的面煮的确实好吃,莫非在剑庄是亲自下厨?”

    君落得意地挑了挑眉:“我八岁的时候被卖到面馆打工,什么阳春面牛杂面,只要是面,我全都会做。我刚到剑庄的时候,晚上练剑练到太晚,就自己给自己煮面,我......们全庄都喜欢吃我的面呢。”

    那一瞬间的停顿未有多突兀,无庸并没有注意到。他微微颔首,看了看外面月上树梢,嘱咐了句早些休息便离开了。君落看着那白色身影消失在院子里,目光有一瞬恍惚,她低头看了看碗里的面汤,倒映出的不过她衣裳的一团红。

    就像当时那人吐在碗里的血一般。

    红衣女子轻轻闭上了眼睛,无声地叹了口气;而待她再睁眼时,那漆黑澄澈的眸又恢复了平日的深邃,素手一扬,挥灭了烛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