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华联合公司的葡萄牙雇员们顿时停止了议论,一齐向尹峰看去。

    尹峰脸色很不好,他已经夜没有睡觉。

    从研究部火场废墟中,有人现了一把烧得变形的铁质小酒壶,上面刻着安道尔的名字。安道尔则已经藏身大火,除了留下几片焦黑的骨头外,几乎尸骨无存。

    及时现安道尔投入仓库,并且主动追上去的护卫队士兵叫林跃,是林晓的本家兄弟,半年前才从海南岛崖州来投奔林晓。林跃相对林晓而言,是个本分的庄稼汉——他也是军户子弟,不过从他祖辈开始就没有参加过什么军事训练了,大多数时候都是在所属千户干农活。如果不是去年家中遭了风灾,无法过日子了,林跃是绝对不会背井离乡数千里来投奔林晓的。

    林跃毕竟是世代军户后代,被林晓打到护卫队当兵后,训练吃苦,办事认真;由于有林晓这层关系,他被认为是比较可靠的人,因此被安排守卫兵器研究部。

    今夜林跃能逃得一条小命,仅仅受了点脑震荡和皮肉伤,多亏了仓库包铁皮的大门挡住了爆炸的冲击波。在他醒后,尹峰询问了他一番。林跃非常肯定地说:确实是来自澳门的佛郎机人安道尔偷入仓库,引爆炸和大火。尹峰对他的尽职尽责、主动勇敢的精神加以表扬,然后下令等林跃伤好之后,调入到自己的亲卫队去。

    到了早上,尹峰把那些葡萄牙人全部集中到了会堂。他进入大会堂,扫视四周,见这些人或者惶恐不安,或者愤愤不平,有的焦虑,有的烦躁。尹峰没有说话,坐在了会堂一边的椅子上,冷笑着看着这群葡萄牙人。

    一名年轻的亲卫跑步进入大堂,在尹峰面前立正报告:“报!巴拉达斯先生到了!”

    “好的,请他进来吧。”

    巴拉达斯传教士身穿中式儒服长袍,缓步走入大堂。在场葡萄牙人很多都是他的教堂常客,他在中华联合公司外籍雇员中,还是很有威信的人物。当然,荷兰人除外,他们过宗教生活时,拥有自己的新教牧师,在台湾港的荷兰商馆内有小规模的祈祷室。

    “巴拉达斯神父,您已经知道事情的原委了?您去看过那些证据了吧?”

    巴拉达斯冲尹峰恭敬地点点头,在胸前画了个十字说:“船主,我认为这其中一定有误会??”

    “这个问题我们等一下讨论。”尹峰不客气地打断他的话,转过头对大堂内的一干葡萄牙雇员说:“现在,已经可以确认;葡萄牙籍火药工匠安道尔是间谍,为西班牙人工作的间谍。他企图窃取我们制造的火器,结果造成了爆炸和大火。”

    说安道尔是为西班牙人工作,其实是给葡萄牙雇员们一个台阶,也是尹峰不想和澳门葡萄牙当局撕破脸的无奈之举。

    “巴拉达斯神父已经去察看了所有相关证据,我们从安道尔的住所搜出了他写的信件,已经完全查清了事实真相。诸位先生有什么疑问,可以去问神父。我在这里想说的是:在场诸位先生,有谁参与了安道尔的行动,如果能主动站出来坦白,我保证不会对他进行报复,会礼貌地送他上船离开台湾,去他想去的任何地方。”

    尹峰冷冷一笑,脸上忽地涌起肃杀之气:“如果现在不承认,那么诸位出了这个大堂的门口后,一旦谁被我们觉从事了危害公司利益的行为,那么他将被流放到大武山最偏僻的屯田农庄去做苦力。”

    一干葡萄牙人的脸色都变得白:大武山那边,刚刚生山里猎头族土著偷袭农庄,割了十多个汉人脑袋的事。

    随着中华公司在屏东平原、恒春半岛一带影响力的逐渐增强,大量取得许可证的汉族猎人、皮货商和大武山一带的原住民也开始有了接触,尤其是在传说东部山区有黄金之后,中华公司的屯田农庄也出现在了大武山山脚。通过大武山前往台湾东部沿海的6上交通,不久也被中华公司武力支持的皮货商及猎人开辟出来,而且变得日益重要起来。从今年年初开始,中华公司的庄丁和护卫队已经多次前往大武山兴兵讨伐土著人,力图控制这一地区,均收效甚微,崇山峻岭的险峻地势成为阻碍汉族皮货商以及中华公司前进的天然屏障,山区土著难以驯服的自然天性使此地区成为中华公司大为头疼的危险地区。

    尹峰并不想在葡萄牙雇员中搞一场清洗;毕竟大部分葡萄牙雇员在台湾已经工作了一年以上,基本上都是可信任的。最主要的问题是:他并没有掌握另外还有间谍存在的证据:安道尔的死,已经毁灭了最主要的线索。

    这次爆炸没有造**员死亡,是不幸中的万幸。但是爆炸还是造成了大量硝石硫磺的毁灭,还有一部分正在研究阶段的手掷爆炸弹样品也全完了。这些手掷爆炸弹也就是中国早期手榴弹的升级版,用陶罐装黑火药,夹杂铁片。尹峰把自己手稿抄录的古代历史中出现过的手抛炸弹,无论是金朝的“震天雷”,还是十四世纪意大利的手抛弹药,一股脑儿作为教材传授给了技术学校兵器科的学生们。明了中国式“管风琴枪”——暴雨枪的四人研究小组:林清、张小海、王恭、李和天这四个年轻的高级工匠主动要求参加手抛炸弹研究项目。这次大爆炸,几乎把他们试制的样品全毁了。

    尹峰非常严肃地对老雇佣兵安德烈.里卡多说:“您是我信任的人,我希望你能在这个时候站出来,协助巴拉达斯神父,维护葡萄牙人居住区的局面稳定。”

    安德烈点点头:“请放心,我知道该怎么做。”

    ……

    几天之内,来自各方面的消息使得尹峰感觉十分不好。

    和福建官府的谈判一直在秘密进行;尹峰这一方由曾棋代替他出面,和福建巡抚徐学聚的私人代表,巡抚大人的管家徐厚财已经谈了多次了。徐学聚很有招抚尹峰的意愿,因为他的巡抚任期将满,朝廷中枢的朋友已经向他暗示:要想在朝廷考评中获得较好的评价,还得努力,否则升迁无望。所以,如果能成功将东南沿海突然冒起的强大势力招安,这项功绩一定会打开他的升迁之路。

    但是他提出的条件,曾棋认为太没有吸引力了:台湾设县,尹峰为典史;中华公司的军队解散,所有船只不许停靠台湾港,中华公司总部必须在泉州或福州。

    曾棋毕竟是出仕为官的士人,还是有着传统的忠君思想的。他很想自己的女婿尹峰能获得合法的身份,但是,混迹官场多年的经验加上他祖辈几代为商人的熏陶,他不是迂腐的八股文士。眼见当今世道每况愈下,乱世的苗头已经显现,所以曾棋想为自己家族找一个依靠势力:他很希望尹峰即使投靠了朝廷,也还能保持现在这样的经济和军事实力。正因为如此,招安谈判一直没有什么成效。

    尹峰倒也不是太担心朝廷招安的事;打从他遇刺那天起,中华联合公司已经可以在福建沿海耀武扬威了。大批战船配备大炮,军备精良,军纪森严,这已经震惊了福建沿海的官兵。特别是尹峰遇刺后,公司派出前来接应他回台湾的第二批船队,几百艘船闯入泉州湾,使得沿海的官兵一提到中华公司的战船就立刻摇头。

    他担心的另一件事,是今年葡萄牙商船来台湾港的数目大幅度减少。澳门和广州的内线报告;澳门的中日贸易舰队今年开辟了台湾岛东部外海的航线,由澳门出航直取琉球,然后再去日本,绕开台湾岛,不再需要台湾港中转货物了。他们直接去了日本,不仅仅是在日本和中华公司抢生意,也意味着葡萄牙人将会和中华公司争夺中国商品的所有海外市场。

    澳门的存在,现在已经成了中华公司商业上的竞争对手。尹峰开始为去澳门谈判的李丽华担心。明年即将开始对吕宋的反攻,但是,中华公司的基地台湾的政治地位仍然不稳定,作为公司的基地,面临着太多的未知威胁。

    东南方向的狂风吹得很猛的一天,天空中乌云滚滚向西边的大6压去,台湾港在一片椰子树掩护下停泊着上百艘前来避风的渔船和商船。这是台湾夏季常见的刮台风的日子,一艘挂着蓝底中字旗的商船满载货物回到了港口。这是从北大年返回的公司商船,但是船上却有一名从澳门来的军情部人员。他连滚带爬地跑下船,直接来到公司总部,找到了尹峰的办公室。

    一名尹峰的亲卫在门口站岗,查勘了这名军情部人员的证件后,对他说:“船主不在,他去巡视打狗港的炮台工地了。”

    打狗港就是后世高雄市的所在,在如今尹峰命名的“台湾港”以南。

    军情部人员猛地跺脚叹气:“老天!我这可是大事情!要命的大事情要报告给船主啊!兄弟,如何能尽快找到船主?”

    “你返回港口,坐船往南,那里的海边在建南炮台,尹船主就在那里。”

    下午,正准备上船返回台湾港的尹峰,在临时的码头附近遇到了这名军情部人员。这人尹峰还认识,是漳州城的落魄读书人,科举不第,流落马尼拉为安海富商做账房和翻译,名叫余安福。原先,余安福是公司安全部的文书,后来不知怎么和林晓结交,因为公司缺乏会外语的人才,他就被派驻到澳门成为了潜伏的暗桩。

    在余安福暗示下,尹峰拉着他离开人群来到一僻静处。“好久不见了,安福,怎么回事?你不是在澳门潜伏的吗?陈衷纪和库特雷是否和你联系了?”

    余安福摇摇头:“我是去年到了澳门的,一直在一个佛郎机商人家做华语翻译。纪仔他们还在澳门,找机会救贝先生。这一次按照公司的安排,我是负责暗中保护李小姐安全的。”

    尹峰大吃一惊:“什么?难道李小姐出事了?”

    “是的,她被澳门市政当局扣留了。据说,是一班子番僧抓走她的,对了,是一个葡萄牙语叫做inquisi的衙门。”

    “宗教裁判所!”

    尹峰心中咯噔一下,有什么柔软的东西被戳破了似地,心痛的感觉传遍全身。

    ……

    往年按规矩,外国船的船员是不许进入广州城的,因此每年一度的明朝版“广交会”都是在城外江边交易的。今年广州市舶司特别允许外国商船的船员白天可以上岸,但是不许进入广州城。

    往年热闹非凡的珠江边码头一带,今年略略显得冷清。低矮简陋的茅草棚屋遍布江边,和一片片树丛混杂在一起,显得非常混乱。

    沿江的临时棚屋不少是酒店食铺,但是和来往的人丁一样,店内的食客也是稀稀拉拉的。大片的木制或竹制临时仓库分布在码头各处,其中的一半都没有装满货物。外国船船员按理是不许再岸上过夜的,所以都要雇佣中国人看守自己在岸上的临时仓库。而这几天,由于外国货船来得少,不少空闲得没事干的汉子聚集在江边,蹲在江水边游手好闲地晒太阳,喝酒聊天。

    按江湖规矩,码头客栈都有装卸劳工和苦力们的行会,还有打行的人参与维持次序。凡是在岸装卸货物,都必须找他们干活,否则连一斤货物都别想上岸。往年是这些穷弟兄赚钱的好日子,而今年他们都快闲得疯了。手中无钱,连上酒馆喝酒、去赌钱**都不行,这日子怎么熬啊!

    “娘的,这番鬼仔的船怎么一年比一年来的少了?”有人在抱怨。

    “都是那个没卵子的李疯子搞得,把每只船的税提得那么高,谁还会来啊?”边上一个汉子愤愤地说。李疯子就是广东税使太监李凤,因为谐音,大家就叫他“李疯子”。

    “这年头还让不让人活了,城里买卖针头线脑都要上税,南北来往的商人也越来越少,我们靠码头吃饭的弟兄都快饿死了!”

    “这世道,没法过啊!”众人一起感叹。

    一个少年苦力忽然提了个问题:“诸位大哥,这番鬼仔的船不来我们这里,那么是去了哪里的码头?”

    大家面面相觑一番,有人小心地说:“大约是去了蠔镜澳的佛郎机夷那里吧?好像他们哪里什么地方的番鬼都有。”

    大家议论纷纷起来;“要不我们去那边讨生活?总比在这里干等着喝凉水的好吧?”

    先前大骂李疯子的汉子冷笑一声,站起身指着海面上说:“你们懂什么啊!我有个本家兄弟在香山县衙门做事,几日前来广州公干,告诉我说:蠔镜澳的佛郎机人正在准备打仗,那边的汉人都在往外跑呢。”

    一群苦力们大吃一惊,做声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