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如注,黄豆大小的雨点劈头盖脸的打下来,铁盔铁甲越来越重,冰冷的雨水将士兵每一寸肌肤都流淌过,将大量的热量带走,一个身体相对羸弱的士兵拼命的呼吸,但怎么也吸不进去,一张脸涨得通红。

    这名士兵丢掉手中的长枪,踉踉跄跄的走到路边,一弯腰,狂吐了起来,吐完直起身,这士兵脸色惨白得不似人色,双腿再也抬不起来了,一屈膝直接坐倒在路边的泥水之中,和他一样的体力耗尽的士兵将从寿张到郑城渡口的路上一路都是,他们只有等待后面的主力中军过来之后才能收拢,此时已经无法再跟随前锋军前进了,剩下的士兵还在军官粗鲁的喝骂声中在泥泞的土路上艰难的前行,蜿蜒的队伍一直排向远方。

    这是桓旦从徐州出发的三万晋军,从徐州出来桓旦的大军一直运气不好,他们的主要任务就是北上接应南下避胡的魏国难民,还有一个任务就是看有没有机会接应到魏国太子冉智,毕竟大晋丞相收了魏国求援送来的传国玉玺,丞相王兴急令桓旦北上出兵,下的是死命令,一定要接应到魏**民。

    此次南逃的魏**民共计七十余万,包括了魏国相州、潞州、德州、博州四州军民,军队只有不到两万,都是被击溃的魏军败兵,虽然组织了起来,但一无粮草二无士气,根本抵挡不住后面紧紧跟随追击的五万胡骑。

    追击的胡军有两万是鲜卑燕国骑兵,领兵大将为慕容评,其余三万胡军为突厥、羌族的部族骑兵,慕容评是大燕定国将军,年纪四十有二,是一员沙场宿将,这些南逃军民都是坚决不愿归附燕国的汉人,慕容评接到的燕王密旨就是既然这些汉人不降,那就不能让其逃亡南边加强晋国实力,定要将其扑灭在河之北面。

    桓旦大军出徐州都是风和日丽,一到大野泽,天气骤变,狂风带着大雨倾盆而下,只是从任城到寿张本来不到四天的路程,过大野泽边,结果桓旦大军足足走了十一天,大野泽水满横溢,将原来的道路冲毁数段。

    桓旦无法,只有弃了辎重轻兵急进,到了寿张前锋正锋将军桓信顾不得休息,驱赶士兵就直奔郑城渡口,大雨仿佛是缠定了晋军,走到那里跟到那里,虽然桓信已经竭尽全力让手下将官催促士兵赶路,但大雨天速度根本上不去,因为体力的原因掉队的士兵无数,五千的前锋军至少丢在路上一千人了,相信还会有人掉队。

    桓信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身上的铠甲内存包括内衣都全部湿透,贴在身上十分难受,桓信身材壮硕,骑了一匹黑马,身后跟随了十几名亲兵,在长长的队伍前后跑动,桓信马边挂了一只分金戟,他的全部地位都是靠这把三十二斤的分金戟挣来的,他出身桓家,是桓旦手下桓家领兵主将之一,桓旦能够坐稳徐州,手掌徐州军权,连权倾朝野的王兴丞相都无法插手徐州,全靠手下的三员出身桓家的武将,桓信,桓广,桓玄,这三人牢牢的掌握徐州兵权,也是桓旦的底气所在。

    桓信出身桓家庶支,和嫡支不同,庶支的子弟想要出人头地,就只有从军一途,桓旦十二岁就弃文从武,十六岁从军,在闽南和山蛮足足打了十年,此后被嫡支当时出任徐州刺史的桓旦父亲看重,被调至徐州,桓旦接任之后桓信就成为了桓旦手下心腹大将之一。

    桓信此时心急如焚,他已经知道渡口的一些情况,燕主将慕容评已经逼近正在渡河的难民,一万多魏军败兵在德州刺史李林带领下勉强在渡口以北的临黄组织了一道防线,但是天知道这防线能够阻挡胡军多长时间。

    桓信知道这场大雨郑城渡口肯定也会受到影响,现在唯一能够指望的就是枋头水军的船只能够及时到达,加快渡河。

    桓信转头问身后亲兵:“现在离郑城还有多远?”

    亲兵从马边挂着的一个皮袋中拿出一张牛皮地图,低头看了一会回答:“不远了,不超过二十里,我们最多一个半时辰就能够看到郑城外围的曾家寨。”

    桓信说道:“派出去联系郑城的信使怎么还没回来?”

    亲兵正要答话,突然抬头,桓信也抬起头来,看到雨幕之中两骑飞奔而来,马蹄溅起的泥水令行军的步兵都开始骂骂咧咧。

    “信使回来了。”亲兵叫到。

    两骑远远的看到桓信这边的旗号,催马驰来,战马在雨中浑身都冒出白气,那是疾奔之后汗水激出的热气,要是事后不好好饲弄这两匹战马,就全都废了,两骑信使却根本没有顾及坐下战马,其中一人抱拳对桓信说道:“正锋将军,郑城急报。”

    桓信心中升起不安,说道:“快说!”

    信使说道:“郑城太守王永因雨大,怕胡军趁势过河,因此派去渡口接应的兵力只有一千,由于渡口人数太多,三天前就开始渡河,但到今日早上只过河了不到十五万魏国难民,刚才午间我们出来的时候,对岸已经出现胡人大队骑兵,魏军断后的部队只怕完了,我们出来的时候到了渡口观看,雨大对面什么也看不见,只听见巨大的喊杀声,我们不敢耽误,就迎将军报信来了。”

    桓信大惊,随后大怒,一张脸都气得变形了:“什么?才过河十余万,王永这误事的匹夫,枋头的水军呢?他们到了没有?有没有接应难民?”

    信使回报:“昨日水军才到,也加入了接难民过河,不过大小船只只来了二十余条江舸,后面的大船说是因为上游大雨涨水,明日才能到。”

    桓信差点将手中的马鞭直接折断,一阵失神,嘴里喃喃的说道:“还有五六十万难民在河对岸,这可如何是好?丞相可是下了死命令,一旦难民不保,将军也要受难。”

    桓信脸一正,大吼:“马上传令,给我加快速度,不进郑城,直接到渡口。”

    战马嘶鸣中几骑快速而来,桓信一看,是自己的副将刘平,刘平是晋国北方贵族世家刘家子弟,刘家和桓家是盟友,联手抵抗在建康势力最大的王家,刘平拉住战马,一张满是虬髯的脸上也是焦急,看着十几名亲兵散开传令加速,刘平问道:“将军,情况如何?”

    桓信脸色沉了下来:“胡人已经追到了渡口,现在不知道情况如何,我们一定要赶过去,情势大坏啊。”

    刘平没有废话,一边拨转马头一边大声说道:“好,我马上催促士兵加快速度,所有不必要的东西全部丢弃,连多余的军旗都丢了。”

    刘平深知,此次北上救援,对于已经让丞相王兴产生的顾忌的桓旦来说就是一把双刃剑,成功了,固然能够获得巨大声誉,南方一直以来都认为晋国乃正朔,凡是汉民应都是晋国子民,因此士林之间对于出兵北上救援的桓旦寄予厚望,认为桓旦是继桓温北伐之后又一个晋国砥柱。

    只要此行顺利,接到七十余万难民,其中还有几万魏军,这些人口能够大大加强徐州力量,且其中的魏军也是常年与胡人作战的精锐,可以说是整个魏国的精华,徐州水网纵横良田甚多,只是苦于人口不足不能真正的开发,现在有这些人口加入,徐州一州之力就可比数州,桓家也就安如泰山了。

    现在局势如此,胡人要是将难民杀完,那不但桓旦的声望大受打击,南边的士子可不管你是什么原因没有接应到,只会说桓旦无能,王兴很可能就会借势提出桓旦交出徐州,那除非桓旦起兵反晋,那就真的变成王兴手中的孙悟空了。

    现在要桓旦反晋,那是不可能的,且不说徐州西面荆州祖盛在,其兵力就不在徐州之下,何况祖盛能够十余年压制武关,使长安氐族不敢出潼关一步,其麾下士兵战力还在徐州之上,且南边南方世家豪强陆家在江阳驻军七万,加上建康王兴一手掌握的十二万晋军,徐州根本不能够有异动。

    桓信麾下的士兵在傍晚精疲力竭的赶到了黄河边,随着河流边向临黄渡口前行,桓信脸色憔悴,这短短的半天时间,令这个军中宿将都受不了这种内外的煎熬了。

    “看那,是什么从上游过来了?”前面有兵卒惊呼,桓信一惊,一催坐下战马,很快到了队伍最前方,刘平已经驻马在岸边了,此时黄河水漫滔天,黄色的水浪翻滚着向下游流去,上游一片黄色水浪中,一片乌云一般的漂浮物顺流而下,将宽度达到了五里以上的河面全部遮住了。

    桓信仔细看着上游飘下的东西,此时雨已经变小,稀稀疏疏的飘着一丝丝,远处天边现出了天空的蓝色,雨快要停了。

    桓信一双眼睛突然瞪大,上游冲下的那里是什么杂物树木,全是密密麻麻的尸体,无数的浮尸将整个河面都遮盖了,纠缠在一起扭曲的尸体泡得发白的皮肤露出褴褛的衣服,一团团的尸体纠缠成大大小小的浮尸堆,在河面上随水往下游飘去,整个江面一股死气飘散,仿佛无数冤魂在呐喊。

    刘平痴了,双目发直:“我们晚了,胡人在杀汉人。”

    尸体不停的飘过,仿佛无穷无尽,这些浮尸的衣着打扮一看就知道是汉人:“一定是胡人将他们赶下河淹死的。”一名士兵咬牙切齿的说道。

    在无数人落水的时候,哪怕你有通天的水性,也是死路一条,会有无数的人疯狂的抱住你,这是不会水人落水的本能反应,胡人灭杀这么几十万人,最好的办法就是将他们赶下河淹死。

    一缕晚霞出现在天边,明天是一个好天气了,但是好天气来得晚了,桓信的脸色比黄河水还要蜡黄,这无穷尽的浮尸飘过,桓信整个人都像被抽走了骨骼,浑身只有冰冷,只想投入河中死了。

    一阵风吹来,雨不知不觉停了,所有赶路的兵卒都在河边看着那惨状,一片死寂,风声呜咽,一如天地放出悲声。

    桓信一鞭子抽在战马臀上,战马后腿一蹬,马蹄翻飞中桓信一骑顺河往前驰去,桓信不管手下的兵卒了,他只想赶到渡口去看一眼。

    刘平一回头,看了一眼长长的队伍,叹口气,招手叫来一名校尉,下令:“你们整队,跟着过来吧,我去追桓将军。”

    乌云散去,星光漫天,一轮明月照在浑浊的河面,翻滚的浊浪永无停息,一队骑兵在河岸边飞驰,这里已经有零星的难民了,那绝望的眼神和痛苦的脸孔,深深刺痛桓信。

    桓信脸上如同老了十岁,战马惊动了还在野地中泥泞中的难民,麻木的双眼扫过赶路的骑兵,继续麻木的倒卧在泥水中,或坐在泥水中,所有人的精气神仿佛都消失了。

    桓信看到了渡口,大批的难民聚在渡口,没有看到一名晋军官兵,渡口只有十余艘渡船在水流中晃动,一艘在岸边搁浅的渡船船底上的一个洞清晰可见。

    桓信驻马,看向对岸,对岸是郑城渡口相对的临黄渡口,一片滩涂连成一个长滩,如此远隔河相对桓信也能看到尸体将对岸长滩铺满了,一直延伸到河中,对岸渡口还有渡船,居然比这边还多十余艘。

    一队打着火把的骑兵迎了上来,只有十余人,桓信一看,是先前他派出的信使,前面的一名信使看清了是桓信到了,顿时滚鞍下马,身后的骑兵也全部拜伏路边,那信使大哭道:“将军,我们晚了,中午十分胡人就追到了岸边,一队骑兵袭击了渡口,将没来得及离开的渡船缴获了一半,其余的渡船和枋头水军的战船慌忙离岸,相互碰撞之下又沉了一半,胡人就开始将对岸难民往河水里赶,分成三队骑兵不停驱赶,哭喊惨叫之声对岸皆闻,郑城王永部下见胡人抢得渡船,怕胡人趁势过河,撤回郑城去了,这边难民向对岸哭叫,卑职…..卑职恨不得死在此处。”

    那骑兵深深的将头埋在泥水中,头盔已经看不出颜色,全是黄色的泥水,仿佛这样才能减轻心中的痛苦,身后的十余名同样为信使的骑兵全部泣不成声。

    左右过了河的难民隐隐约约的传来哭声,整个渡口如同森罗鬼域一般,桓信双目圆睁,突地一口鲜血喷出,身体一下倒撞下马。

    “将军。”刘平大惊,连忙下马一下抱起桓信,桓信不知道那里来的力气,一把甩开刘平,面对河面站了起来,刘平连忙小心的站在桓信身后,桓信的声音传来,语音低沉,仿佛带了四周的死气感染。

    “刘平,你我相交多年,此次未能接应到难民,我桓信对不起将军,此事全在我桓信,你可转告将军,桓信对不起他,未能及时赶到,使几十万汉民死于胡人之手,罪无可恕。”

    刘平听到这里大惊,一下抬起头来,上前一步:“将军,你……”

    桓信一摆手:“此事必然要有人来承担责任,将军身系徐州重任,我不担当谁来担当,我三子两子成年,你若能够照顾,就操心一下吧,这些保存了的难民,刘平你求都督一定要保住。”

    刘平满脸震惊,已经说不出话来,只有拼命点头,他知道桓信已经萌死志,桓信的亲兵都大叫:“将军,不可啊!”

    桓信回头看向了渡口的难民,抽出腰间佩剑,慢慢摸了摸马上自己的兵器分金戟,桓信大呼:“王永匹夫,看看这漫天冤魂,胡人,吾恨不能食其肉。”

    手中长剑闪电一般翻起,横在颈间一拉,一股鲜血喷出,桓信双膝重重跪在地上,头慢慢垂下,身后刘平带着一众骑兵全部跪倒在泥泞中,对岸是铺满河岸的汉民尸体,月光如水。

    三五二年五月五日,徐州桓旦出兵接应南逃难民,燕胡慕容评五万骑兵在临黄渡口大杀魏国难民,只有二十一万难民过河保命,五十三万汉民死于对岸河中,河中尸体横流百里,阻拦胡骑的魏德州刺史李林战死,平昌两千援军尽灭,晋将正锋将军桓信因误时,自刎郑城渡口,主将徐州军马都督桓旦收拢所剩难民以填徐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