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陌几经迂回来到了醉云阁的后院,后院里野草繁茂,四周白墙低矮,点缀着各色奇花,墙头都用稻草掩起,围聚着见方院庭,而墙下开有小洞,应是供牲畜穿行的甬道,隐藏在野草繁茂处.

    他举头瞭望,见围墙后粉墙黛瓦,一派玉宇琼楼,不由得心下暗道:“想必对面就是几个醉汉口中的兰桂坊了,两家酒肆竟然是邻里乡党,果然朱赤墨黑,老板娘的水性定是效仿了隔壁的杨花.”

    小陌在院中踱来踱去,头上竟然传来了一阵憨叫声,声音略显低沉,不似人类的声音,他猛地转头,遥见三楼中段窗轩洞开,从里面飘出了朦胧烛影,那里,正是许婉秋的住所.

    透过窗棂可以清楚看到许婉秋与小胖玩得不亦乐乎,她正用扇穗在小胖眼前晃来晃去,小胖身体起伏着,开始用爪子在空中左摇右摆,粉红色的肉垫彰显出独有的萌态,小胖似乎对毛柔柔金灿灿的东西感兴趣,晶莹的双瞳直要滴出水来.

    夜风中许婉秋的身影明暗交替,却是真真映在了小陌的眼里,他心下暗道:“臭婆娘的公鸭嗓与小胖的叫声倒是天作之合,都什么时辰了她还不睡,莫不是在想老子吧?”

    小陌啐着口水,连连摇首道:“我呸,老子都在想些什么,真是着了她的魔!”他心中盘算着,脚下却未曾停留,遥见不远处野草掩着一口枯井,井口处苔藓附着,在月色下泛着诡异的光.他来到井沿处向下窥视,见井底漆黑一片,只觉得有股泥土的芬芳席卷而来.

    突然,小陌的刘海被井风吹了起来,风中带着水汽,如同钢针刺破了肌骨,不觉已是阵阵酥麻,“你爷爷的,好一股子邪风!”

    小陌打了一个寒颤,觉得这股子邪风竟似由井底传出,他心下暗道:“井口都是苔藓,看来是荒废已久的一口枯井了,可井里没有腐臭味,反倒有股清新的泥土气,难道里面有什么猫腻?”

    他把石子丢了下去,紧接着听到一声闷响,而后再没了回音,他知道井底不深,便跳了进去,四肢撑住井壁交替着缓慢向下,就这样行了许久,忽觉井壁的距离急剧增大,已是无法移动分毫了,他踢了踢左侧,又踢了踢右侧,确信井壁没了着力之处,不由得万念俱灰.

    突然,井下又是一阵凉风袭过,虽然都是同样的风,但在井下风力仿佛被放大了十倍,小陌觉得耳旁尽是“龙吟”,震得耳膜嗡嗡作响,冻得鸡皮疙瘩散落满地.

    他不慎脱手,未及反应已是重重摔了下去,“咕咚”一声,仿佛尾骨撞到了咽喉一般,小陌痛得连连打滚,浑身被淤泥覆盖住,不似个人形,“你爷爷的,疼死老子了!”

    “幸亏井底不深,不然老子哪还有命在?真是下去容易上来难,老子头脑一热也不想想后果,井里连个梯子都没有,要老子飞上去不成?既然井下有风,说明必有出口,老子先找找看.”小陌踉跄着起身,顾不得抹去淤泥便已向着一旁走了过去,井底乌漆墨黑的,只能靠双手的摸索来分辨事物.

    由于淤泥的覆盖,小陌抬腿困难了许多,不知摸索了多久,终于摸到了一处被利器凿开的洞口,洞的边沿高出小陌两头有余.

    他侧耳细听,洞中隐约传来了窸窣响动,小陌壮起胆子走了进去,洞壁不知何时渗出水来,不偏不倚地滴在了小陌的脸上.

    “腥臭腥臭的,这是血还是水啊,你爷爷的!”人在狭小的空间里会有压迫感,甚至是窒息感,小陌连喘粗气,一张俊脸已是憋得通红,抱怨道:“就算真有什么宝物老子也看不见啊,如此说来岂不是吃了大亏?”

    小陌虽说有所顾忌,但事已至此便绝了折返的念头,他走着走着,洞里竟是提亮了许多,随着光线的增强赫然现出了一座偌大的石门.

    石门被古藤覆盖着,并没有完全闭合,而是留有一人多宽的缝隙,光线正是由此处传了出来,仿佛一扇通往另一个世界的门,向着所有探索者敞开了征途.

    小陌抚摸着石门,知道此门没有经过任何打磨,他一咬牙侧身从门缝中挤了进去,眼前豁地一亮,立时现出了一间石室.

    石室四壁被零星的灯盏装点着,整间屋子炬焰通明,照见了三娘和她身旁人的臃肿体态,小陌心下大惊,连忙寻找石榻躲了起来,心道:“老板娘假意宿醉竟是来此密会呀,这个死胖子不会是老板娘的姘头吧,这这也太丑了,老板娘什么品位?”

    三娘媚态横生,全然不知石室已然多了一人,她望着肥胖男子的方向,痴痴说道:“弥勒此来可是奉了尚书大人的委任,来此监督三娘的吗?如若尚书大人对三娘怀有戒心,三娘断可自废武功,不牢弥勒法驾!”

    那个被称为弥勒的男子坦胸露乳,身着一袭浅黄色僧衣,肚满肠肥的,油腻无比,光溜溜的头上没有一根头发,更没有半点香疤,必不是佛门中人,但他双耳垂肩已是天生了一副佛相,大笑道:“哼哼三娘来此月余,竟然心安理得地开起了酒楼,生意做得很红火嘛,看来是要把尚书大人的命令抛掷脑后了.六扇门做事向来果决,岂有拖沓之理,三娘下了重金购得此楼,为何还是一筹莫展?”

    小陌不由得一怔,他知道唐贞观年间,为解李世民的燃眉之急,朝廷创设了一个集密探捕快与杀手于一体的神秘组织,取名六扇门,而六扇门中多是将士遗孤或从军中选拔的精英,小陌心下苦笑道:“六扇门行动诡异,入得了衙门,出得了江湖,想必这个死胖子就是四神捕之一的笑面弥勒吧?叫陀什么佛的,老子是记不清了,相传是六扇门中数一数二的高手,我这是羊入虎口,跑是跑不掉了!”

    阿弥陀见三娘欲言又止,接着道:“前朝乐平公主的信物已被阴阳寮和诸天教知晓,也就是说六扇门中必有阴阳寮和诸天教的眼线,三娘与白虎往来密切,尚书大人对你有所提防也是人之常情啊,留你到现在足见了仁慈,如果三娘再找不到线索,恐怕只有提头来见了.”

    “我与白虎只是旧识,并无情分可言,何况我早已嫁作人妇,又怎会与白虎有染?”四壁红烛泣泪,映出了三娘凝重的脸,她将双眼眯了起来,眼中杀意弥漫开去,“乐平锁是证明公主身份的唯一信物,这个消息整个六扇门的人都知道,为何只疑心三娘一人?想必是有人在尚书大人面前谄无妄之言,谀小人之词!”

    “三娘此言必有所指,倒不如挑明了说!”阿弥陀握紧了拳头,骨骼中发出了“咯吱咯吱”的摩擦声响,“阴阳寮狼子野心,虽在朝中得宠,但势必承公主之名起兵反梁,你我皆为朝廷办事,请先想明了立场,不可误入歧途.”

    “前朝公主?大唐的最后一个公主?老子好像在哪里听过,好像诸天教的贼婆娘也在找什么公主.”小陌想得入神,双眉蹙得愈发紧了,他挠了挠头,又摇了摇头,不觉中身旁已是多了一人.

    忽见一个八九岁的男童一双眸子闪烁如星,他与小陌蹲下齐高,正站在石榻一侧注视着小陌的一举一动,两双眼睛只有三尺之隔.

    小陌连连摇手,吓得已是渗出了冷汗,挤眉弄眼说道:“不不要出声,小祖宗啊,你千万不要出声!”

    男童不明所以,小小的鼻梁下有张小小的嘴,嘴上带着玩味的笑意,似是看到了极为稀罕之物,大叫道:“泥人,这个泥人活了!”

    “你爷爷的,谁家的孩子!”小陌顿时一惊,吓得差点没咬断了舌头,突然,一道劲风骤然而起,阿弥陀僧袍浮动间长袖翻腾如龙.

    小陌只觉得重心摇移不定,身子不由自主地向前移动着,竟似有双无形的手死命拉扯自己,他想要抓住石榻却找不到着力处,整个人完全被阿弥陀的掌力吸附,愣是挣脱不开.

    五脏六腑在小陌肚子里纠来缠去,不觉中一阵目眩神迷,未及反应已是被拖出了数丈开外,“咚”的一声重重摔在阿弥陀脚下.

    “哼!”阿弥陀不屑得轻哼一声,油腻的脸竟也跟着颤动起来,“哪来的小鬼,好大的狗胆,适才可有听到什么?”

    小陌的发冠被震得飞了出去,长发决堤似的垂了下来,盖住了一张涉世不深的脸,他哆哆嗦嗦地趴在地上,显得极为狼狈.

    “没没有,小的对天发誓真的什么都没有听到,要是听到了半句,小的立刻死了也是甘愿!”小陌一语未毕忽见阿弥陀打着赤脚,脚弓处一层厚厚的老茧坚若磐石,小陌心下暗道:“死胖子连鞋都不穿,对自己已是这般狠辣,对旁人就更不会心慈手软了,还不得把老子千刀万剐、剥皮抽筋了?事到临头跑是跑不掉,只好拍个马屁搅了这潭混水,在气势上可不能输了.”

    心念及此竟是大笑起来,笑声在狭小的石室中显得极为洪亮,阿弥陀被小陌笑得愣在原地,两道不算清晰的眉毛硬生生挤在了一起.

    “是你?”三娘痴痴地望着小陌,婀娜的身姿被烛火勾勒出朦胧的轮廓,散发着成熟女人独有的魅力,不解道:“客官为何发笑?”

    “笑自然是开心了,见到老板和老板娘如胶似漆,小的是由衷地高兴啊!”小陌勉强站起身来,长发在他的双瞳间“流淌”着,他指着阿弥陀的方向调侃道:“这位佛爷器宇不凡,一看就是醉云阁的大老板,果然是贵人贵相,多半是弥勒闲游至此,贪恋了凡尘的花花世界不舍离去,便留在郓州投了个胎,化作大老板的模样救济苍生,为民请愿啊!”

    “哦?客官说的煞有介事,真的没有听到什么吗?”三娘俯身将男童抱在怀里,伸手抚摸着男童粉嘟嘟的小脸,显得甚为亲昵.

    男童乐不可支,指着小陌嚷嚷道:“泥人,我要玩泥人!”

    “你爷爷的,小鬼头天生一副奴才相,这张破嘴着实让人生厌,老子恨不得扇他一二十个大巴掌,还不打死你这龟孙!”小陌在心中谩骂着,桀骜的笑意仍是挂在嘴边,谄媚道:“方才看见三娘的孩子好生可爱,竟似仙童一般,小的不由自主陪他多玩了一会儿,这孩子眉清目秀聪明伶俐,一看就是三娘的骨肉,真真像极了娘亲,说是天生丽质也不足为过.”

    三娘白皙的肌肤霎时透出了淡淡的粉红色,娇笑道:“小鬼头胡说些什么,他是三娘的相公,姓柳名昭,父亲柳晟是前朝东宫的詹事司直,母亲是宰相崔胤之女.柳氏家族中有一顽疾,须抱养贫家幼女作为童养媳,承冲喜之风才能得子.三娘为得温饱而嫁入柳家,婚宴之上与傀儡对拜,我的夫君尚未出世三娘就已经许诺了终身.”

    小陌嘴巴张得偌大,这一惊可是非同小可,再也说不出半个字来,他心下暗道:“我记得天祐元年朱温逼迫唐昭宗迁都洛阳,并且屠戮了东宫,柳家应该是在那时败落的,三娘能幸免于难也算是几世修来的福分了,难怪兵部尚书对三娘有所提防,这个和朱姓天下有仇的人竟也能被六扇门重用,兵部尚书敬翔也真是来者不拒呀!”阿弥陀不由分说掐住了小陌的脖子,重重压在石壁上,怒道:“小鬼头老实说,刚才都听到了什么,别以为叫洒家一声佛爷,洒家就信了你.”

    “佛爷爱信不信,小的也是佛门的信徒,一生中从未打过诳语.”小陌被疯瞎子抚养长大,学的正是佛门的内功心法,虽是与佛有缘,但这一生的秽语诳言可能是说之不尽了.

    阿弥陀肥厚的嘴唇颤抖着,怒道:“你哪里像什么佛门中人,分明便是个地痞流氓,市井无赖!老实交代,你都知道些什么?是谁派你来的?你有什么目的?你小子要是有半句胡话,洒家就送你去西方极乐,守着青灯古佛了却残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