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日晚上,蓝少宝就坐在无人的巷里喝酒,酒壶在手,一口接一口,独酌对明月。

    原来他的生活早已没有了落拓洒脱,失去了不羁,丢失了欢笑,哭泣压在心里,憋及苦闷。

    父亲已故,无法相顾,朋友不敢面对,于是人生突然看不见方向,无所依托。

    最后,酒壶见底,斜滚在地,他背倚巷壁,双眼呆滞地望着四周,就这样呆到了天亮,直到远处街市传来吵杂之声,他才缓缓从地上拾爬起来,举步朝街上而去。

    走至窄巷尽头,迎面便是熙攘的大街,忽然有两道人影从眼前闪过,蓝少宝眼尖机警,在看到人影的一瞬,立刻退后数步,折回到巷子里。

    他似乎很惊惶,喘息不止。

    却说那人影是谁?竟将他震吓至此?

    原来那两人是一男一女,男的年方二十,身高七尺,头巾束发,身穿宽衫,脚着练鞋,手上一柄玄光黑剑锈迹斑斑,也不知他从哪里而得。他走路好左右摇摆,并非他故意如此,而是他生就这副举止,可能脚裸骨骼生的较一般人奇异所致。

    此刻,他面色冷淡,毫无表情,一直冷漠地看着四周的景致,宽衫褶皱满布,其上污泥秽物将衫子染得斑斑点点,更有几处被利器划穿,露出好几个大洞来,借着衣洞,走路时,间或会见到里面的交领白绸汗衫,但汗衫也似久未修整清洗,亦是脏乱斑驳一片,更显得他一身行囊粗糟。

    即使如此,仍将他在街市一帮人中卓然而辨,使得蓝少宝一眼望到了他,他浓眉高峭上挺,就算身着褴褛,也遮不住长相舒清,大眼顾盼间,难掩英气勃发。

    与他并列而行的是位女子,这女子身高六尺三分,身上长裙乃染了污垢的油绿色,亦与旁边男子一样,衣裙几处血污及破碎显而易见,使人看起来,颇似逃命的过街鼠徒。

    但她面容清丽姣好,双目明亮,纵是一身落魄,可始终面露笑容,毫不在意人群的注视目光。行走洒练利落,手中一柄剑却让穿梭而行的人流心生寒意,不敢靠近。

    女子的发丝亦有几分散乱,虽用一条青带束着,但一阵风突来,卷起了发丝及带子,她连忙停步将发丝悉数攥在手中,简单打结后用青带重新绑住。

    就在这个时候,宽衫汉子猛然疾步向前奔去,彼时,已有人在后面急追喊嚷捉贼,杂沓的脚步声相继踏破清晨的喧嚣,与方才相比较,此时宽衫汉子手里倒多了一个鼓鼓的钱袋。

    宽衫男子这般疾奔急蹿,使得这绿衣女子大惊,连忙出声喊道:“柳世龙,柳世龙!”说着,她自己也追了上去。

    却说这二人正是自朱友贞大帐逃命而出的柳世龙与郑明飞,这里正是南唐边城,距离四方阁不远,能在此处出现,目的显而易见。

    就在柳世龙朝前狂奔的时候,郑明飞忽然展开轻功抄住他的前路,见他止步,遂清声喝道:“柳世龙,你不能这么做!”

    纷纷攘攘中,郑明飞怒目立在街中,迎视柳世龙,郑重道:“你还记得单紫英么?”

    柳世龙被迫收住脚,面对偷窃他原本心中抱愧,是笑脸相迎郑明飞的,闻听此话,突然失神呆住,喃喃道:“紫英!”呆了片刻,钱袋脱手落地,他仰头大笑起来。

    蓝少宝听声音一怔,心中自语:“柳世龙?”急忙退至巷壁将身形隐住。

    他看不到大街情况,凭着内息,只听到柳世龙与郑明飞离去的脚步声,因二人离自己不过百来十步,故而柳世龙说话,俱清晰钻入蓝少宝耳膜。

    只见柳世龙一面走,一面呆呆地道:“我带你赶往长安,本是寻苏神医去你旧疾,不想四方阁和李宅发生的一切,都是你事先布控,原来你一早就查出了蓝前辈是魏王的亲信,你亦知道我爹与蓝前辈乃是旧识,你早就料到此去四方阁,必有事发生,你——你——”

    忽又止住脚步,低声道:“紫英!”声音含着无限凄凉。

    蓝少宝心头不是滋味,哪里还敢出来面对柳世龙?故而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柳世龙离去,始终也没有鼓足勇气将他喊住。

    直到柳世龙与郑明飞二人去的远了,蓝少宝方蹒跚地走上大街,一步一挪,手捂在腰间,连日的喝酒颓丧,已使他伤口再次崩裂。但他已顾不上伤痛,心中凄苦,无甚目的地走着。

    走过一条街,拐角处立着一家酒坊。

    蓝少宝举步前行到此的瞬间,一个醉汉提着一坛酒从酒桌下面霍然立起,酒坛被他提在手中,仰头猛灌,酒水四溢间,浓重的酒气刺鼻挥散。

    他手臂歪斜,却身躯笔挺,直立间耸然稳当,只是一头蓬松散发将他整个头全部掩盖,酒气散发在发中,发梢焦粘,直教四下宾客大骇,纷纷离席而起,指着醉汉的头发,惊咦道:“头发是焦的呀……”还未看清醉汉面容,已齐呼出声:“咦,真丑!”

    宾客们大多瞅过两眼,摇头侧身。

    这时,却见那醉汉不知何时手揣一柄细剑,歪歪斜斜中,他双臂陡震,一面提坛灌酒,一面长剑挥出,身躯踉跄地迈步起剑。

    酒罢,酒坛被随手扔在一旁,剑起,他舞剑大呼:“虚负凌云万丈才,一生襟抱未曾开。鸟啼花落人何在,竹死桐枯凤不来。良马足因无主踠,旧交心为绝弦哀。九泉莫叹三光隔,又送文星入夜台。”

    这是唐代诗人崔珏的一首诗,诗中哭的是诗才李商隐的怀才不遇,李商隐才有凌云万丈之高,却生不逢时,在那样的时代腿脚屈曲,步履维艰,命运坎坷。

    此刻被这醉汉振吭吟来,却有铿锵撼动之意,也不知是他借诗喻己,还是悼亡故友,言辞间满是惋惜悲叹,直听得宾客里的几个文人感同身受。

    细剑荡开数道剑影,他身长足有八尺,随他舞动间,长袖飞舞,散发飞扬而起,却教宾客大呼出声:“好清秀的面容!”

    只见他相貌清奇,目光如电,眼神乌中发亮,颧骨微凸,下颌略尖,高鼻瘦脸,形如刀削。年约二十许间,身上乃是一件干净的白布宽衫,虽不齐整,却十分清雅,只是他眼中满含悲色,似是忆及往事,极为伤心。

    将心托明月,流影入君怀。

    他舞的不是别家绝技,乃是柳枫幼年便已熟络的《星月剑法》,星月剑法一共四式,分‘衾影抱月’,‘月托星辰’,‘辰星拱天’,‘天云八方’。

    长剑荡开,虽在吃醉之中,却挥洒自如,劲力所到之处,无不见杯盏颤动,剑如星月奔驰,一会儿光芒四射,预盖山雨欲来之势,一会儿流星飒沓,纷纷扰扰,打破酒坊的沉寂。

    星月剑法使得巧妙纯熟,犹如流星在日间闪耀,绽放那耀眼的光芒,曳落客栈四角。

    众宾客都被这气势所震,听诗而耸然,闻剑气而不敢动身,纷纷驻足观看起来,不时鼓掌赞叹。

    蓝少宝猛然行至此处,借着外间敞开的望月窗朝内一望,不由大吃一惊,闪电一般闪至一堵墙壁后面,脱口而出:“什么,李记居然没有死?”

    当日他亲眼所见李记怀抱已逝妻子方秋梦纵身跳入火里,如今怎会在此出现?

    蓝少宝以为自己眼花,又偷偷探头瞧了几眼,待看清醉汉面容,确定乃李记无疑,他心下想道:李记为何会死而复生?

    转念想及李记上千人马不是丧生,便是在单紫英那里束手就缚,更加不敢出来叫住李记,只得远远地看着,想弄清楚这几个月,李记死里脱生的始末。

    待李记舞罢,转身回首,一个白衫女子步履轻盈地步进酒坊。

    这女子身材高挑,不逊七尺男儿,头上仅用一条丝带将头发收拢挽起,余下长发披肩垂落,整个人看起来素雅清洁。她肤色白皙,神骨如玉,眼波流转间,明澈生辉,面容清秀迭丽,嘴带笑容,似娇花照水一般,使人如沐春风,手上一柄月影剑剑鞘顶端形似新月,通体却隐隐泛着紫色的光芒。

    她怀抱月影剑立在门口,定睛望了正自舞剑的李记片刻,忽见李记身躯歪倒,有站立不稳之势,她神色一变,连忙上前两步,搀住李记道:“李记大哥,莫要再喝了!”

    规劝了两句,她叹息一声,道:“大哥终日这样也不是办法,那日,琦琦于火中救大哥回来,可是想让大哥振作来着,倒时将那帮欺辱嫂子的贼人打个落花流水,为李宅,为那些战死的弟兄报仇。大哥一腔热血,对李唐赤胆忠心,既已到了这南唐,我们都该打起精神,琦琦愿大哥到了李太尉那里,一展所长,手刃仇人!”

    李记喉咙一哽,兴是醉酒太过厉害,竟呕出一口污秽出来,这白衫女子微微一笑,也不在意,转手替李记将细剑拿在手中,扶他转回酒桌旁坐下,放下细剑道:“大哥不妨先歇一歇,待会儿琦琦有要事细禀大哥。”

    李记尚未坐下,已忍住吼中的酒气,仰首喊道:“琦琦,琴来!”

    琦琦闻言一愕,遂立刻换了一副灿然的笑容,道:“大哥稍等!”

    片时,只见她从街上折转回来,将一把七弦琴放在李记面前,李记双手微按,压住琴弦,未作半刻停留,起指拨弄起来,一面拨弦,一面清吟高唱,唱的赫然竟是《白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