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夜漆漆,哗哗啦啦的雨水之中,贾天命的尸身掉落在湿泥的雨地上,端木静随之匍匐倒地,整个人无力地瘫软下来。

    她眼前恍然看见了童年的自己,还有那时候的逍遥山。

    逍遥山,童言曲,两个白头发的逍遥爷爷,还有他们那雄浑的逍遥歌声,遍遍在她耳边回响,那时候她方上逍遥山不久,因为被狼群所吓,被亲身父亲抛弃不顾,心灵受到了极大挫伤,每天除了哭之外,就是一个人紧紧卷缩着身子发呆,遇事选择沉默。

    如果有人碰触她的话,她便惊恐大叫,发了狂一般到处乱窜,这逍遥二老贾天命及丁未丙知道她是惊吓过度所致,便想着法子哄她开心。

    两个上了年纪的男人前半生俱是以练功杀人为生,自己未曾成家,满身俱是血气硬朗和猛威怒吓,哪里懂得照顾一个四岁的童女?每每遇此愣是不知所措,相互干瞪眼珠。

    可自从月明教亡,他们长居逍遥山不问世事后,整日除了互相食宿之外,陪伴他们的就是满山的野狼豺豹,突然有个小女孩闯进他们的生活,方使他们觉得枯燥的日子原来还有另一份不同的快乐。

    所以那时候不论这个叫‘端木静’的小女孩如何发狂叫喊,他们也有着极大耐心,更两人一道自编了一首逍遥歌曲,其中有一句是:“逍遥山,神仙巷,三人行,静儿伴,童子声,老儿歌,江湖不入,快活今生……”

    端木静此时此刻亦想起了昔日师徒相处的情景,想到深处,她便哭的更是厉害,小女孩的奔跑在她眼前闪现,那一句惊恐的叫声,狼群围攻的一幕,使得她也突然发狂般地叫了起来。

    是了,她端木静自以为傲视天下所有人士,但是她的心灵已经在小时候受到了伤害,伤害所带来的后果便是:她是一个精神脆弱的患者,所有的高高在上俱是掩饰她的脆弱和恐惧,使别人看着她与平常人无异。

    其实她自己知道,一旦受到刺激,她经常都会发狂杀人,在她四岁踏入逍遥山,这逍遥二老已经发觉了这个小女孩时常会有疯癫的举动,因为她武功可以制敌的时候,她竟然偷偷用迷香引来狼群,趁狼群昏迷之时,杀了十匹狼,后来狼群畏惧其残,见了这端木静不敢上前。

    当时她只有十岁,但是那疯狂的举动却让逍遥二老不寒而栗。

    其实贾天命及丁未丙之所以培养她的强大和骄傲,多半是为了给她增强生存的信心,却没想到路到尽头不由已,更出了岔路一说。

    端木静是骄傲的,硬气的,她今时今日的一切,岂不就是自己两位师父给的么?骄傲,武功,自负,强悍,俱是。

    所以她这一生无畏无惧,以公主自居,傲视天下,在她那可怜的内心深处,也许只有骄傲才能盖过她的恐惧和脆弱,给她人格被辱之后向高处攀登的信心。

    所以端木静从来都是胆气十足,骄傲自满,她的傲气不输于任何一个人,甚至面对柳枫那样骄傲自负的人,她有一种知音相逢恨晚的感觉。

    然而柳枫对她形同陌路,心生厌烦,也许柳枫潜意识里本身就不喜欢被逼无奈之下冷酷无情的自己。

    如今唯一对端木静关怀备至的贾天命死了,就好像她在峭壁攀爬,失去了倚靠,所以此时,她的疯病再次爆发,一如她小时候那样,叫声随着雨声响在黑夜里。

    这一顿叫喊顿时引来一个熟悉的脚步声,只见崔世源急匆匆地朝这边奔过来,叫道:“静姐姐!”

    崔世源啊崔世源,你来的可真不是时候,端木静疯狂的时候从来都是要杀人才能平息的。

    果然,声音方落,端木静已慌张地望了他一眼,继而猛力抽出身边长剑,剑出鞘,噌地在她手臂上划过,血水四溢,俱溶在雨中。

    崔世源大叫道:“静姐姐……”说着,人已扑在端木静身旁。

    端木静忍着手臂剧痛,强自压下内心的癫狂,瞥见他眼里不忍之色,轻声道:“只有这样,姐姐才不会伤害你!”说着,用余下一只手摩挲着崔世源面颊,苦笑道:“如今姐姐失去了师父,如果姐姐连你也伤害了,那么从今以后,我这个朱室皇裔的公主朱静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崔世源望着她声音已近哽咽:“姐姐,世源永远陪着你!”

    端木静对这句话视若未闻地问道:“上将军呢?”

    崔世源连忙道:“上将军及大伙都已经安全撤离了,我不放心静姐姐,所以来看看你!”

    端木静又开始用手扼着头颈,似乎她的癫疯并没有因为自残的那一剑隐匿,她越来越忍受不住,忽然极为恐惧地吼道:“你快走,去告诉我爹,朱静奉皇上旨意,有要事要随柳枫赶往岐王府……”正说着,她已经举起剑,目光亦随之冷厉起来。

    崔世源惊恐失色,急忙伸出手预备去摁住她,却被她甩开,端木静随即詈骂道:“你快滚,是不是想死啊!”

    崔世源见她情绪已经失控,将剑对准自己,面容异常冷寒,浑身打个冷颤,匆匆朝外奔去。

    端木静挥舞长剑,狂劈狂砍,大雨如注,浇在她的面上冰冷至极,亦没有浇醒她的意志。

    也许这场雨对她原本就是发泄用的。

    然而这场雨却浇去了柳枫心头多日的干涸,来的甚为及时,天绍青瞅见柳枫嘴唇不再干涩,欣喜地扑倒在柳枫怀里叫道:“柳大哥,这雨来的真好啊!”

    柳枫手臂抚在她的背上,望着满头雨水微笑着。

    钟离焉及伏望看到这一幕,顿时被这小女儿家的情态惹得笑了,李老太君亦是满面悦色。

    钟离焉转头望过李老太君一眼,道:“太君,如今大雨阻隔,亦没有办法下山,不如我们大家找个地方避避雨,趁此休息一晚,待明日雨停找回小姐,再一道下山吧?”

    李老太君道:“也好,老身正有此意,这几日连番打杀,想必大家都累了……”

    钟离焉随即道:“属下来过这太乙山多次,知道前方有个尚算宽适的山洞,不如我们就到那里去休息吧!”

    众人点头答应,待进入山洞,李老太君便由天绍青帮着将二人衣服烘干,因男女有别,柳枫等三个男人便站在洞外,少时,天绍青唤得一声,三人方才进去。

    这三人却是围坐一圈,掌力互贴,以内功祛除掉身上雨水,主要是钟离焉及伏望乃清居苑下人,武功套路没有炽热一说,所学武功都是分门分路,即钟离焉他便是只有掌上功夫是其优势,而伏望只在箭术上傲视群雄,至于别的套路武功自然一般。柳枫师门武功虽以飘逸轻灵为主,却正有一门内功乃阳热之气。

    伏望及钟离焉生来乃仆人,一生护主,稍是受人恩惠,便觉亏欠别人,心里无法释然。

    伏望当即从随行所带箩筐底层取出一物递给柳枫,并跟着说道:“枫兄弟,这里没有肉,但我想这个东西你一定喜欢。”见柳枫接过,他又道:“本来呢,上到这山上,是预备兄弟几个自己喝的,来之前,我们带了十杯,剩下这一杯尚不及饮呢,却无端遇到神策军围击。”

    柳枫一看,正是一个牛角杯,牛角杯里所盛的自然便是美酒了。

    柳枫见此大笑,兴致立时高涨,一剑将其挑开一个口子,张口便灌,酒水顿时顺着面颊溢了出来。

    却说这牛角杯也不是玉器所作,乃是一种坚韧的兽皮,因而方被一剑挑破。

    伏望见柳枫痛饮,如此豪爽,不由笑道:“我当枫兄弟长居汉地,受汉人文化所染,见不惯咱们这些粗人用牛角杯喝酒,没想到――”

    他随即笑了起来。

    柳枫亦笑道:“伏大哥箭法高绝,当世无双,李枫真心佩服……”说着,他举起牛角杯,连灌两口酒,哈哈大笑着道:“伏大哥可是知道,李枫祖辈俱是来自沙陀一族,李枫岂能将胡人习气忘记呢?”说罢,再次高举牛角杯道:“李枫此生誓以沙陀为荣!先祖的光辉,我可是从来没有忘记!”

    这番话落,伏望及钟离焉双双拍手叫好。

    一时间,洞内一干人笑声不绝,聊到兴浓处,柳枫方知原来那伏望亦是个胡人,难怪猛力过人,箭法精湛。

    雨淅淅沥沥的下着,自从与李老太君分别之后,李朝在‘洛河双英’童无期和阳关陪伴下四处寻找天绍琪,而那李双白却果真如他所言在草丛里找起了他失去的铜锏。

    李朝实在看他艰难不便,便责令‘洛河双英’上去相助李双白,她自己一人四下看看有无天绍琪行迹,几人约好了会面时辰和地点便分开行事。

    不知不觉,便与柳枫等人一样,遇到天黑下雨,李双白头上那松弛的几缕发丝亦随发带黏在了脸上。

    风打着李双白脸色更加苍白,‘洛河双英’童无期和阳关推着轮椅,李双白手上揣着找到的铜锏,道:“今日承你们二人这个人情,它日我一定会还给你们的。”

    ‘洛河双英’一愣,童无期道:“诶,子君兄弟,何必这么客气呢!”

    李双白却搭上轮椅机括,摆开二人独自推开轮椅道:“我不喜欢欠人人情,我一定会还给你们的。”说罢,推着轮椅远去。

    ‘洛河双英’原本打算随他一道寻找栖身之地,却不想李双白固执,不喜他们跟在身旁相帮,童无期见此说道:“算了,再若跟着他,恐怕更会使他想起自己没有腿……”说此,望了阳关一眼,道:“我们去找小姐吧!”

    两人相互点头,一同离去,消失在雨夜之中,谁知由于天有不测风云,因下雨之故,约定时辰已过也没有等到李朝。

    二人以为李朝遇到意外,急忙冒着雨水满山搜寻,也顾不得李朝叮嘱他们照顾李双白之事。

    而那李双白功力也算尚佳,不需旁人帮助,凭着深厚内功,倒真被他在黑夜中找到一处山洞,他缓缓将轮椅推进去,行至洞口,却发现洞内隐约亮着火光,当下警觉心顿起,一只手悄无声息地摸出身上铁扇紧紧握在手中。

    山洞并不宽敞,狭窄昏暗,李双白将轮椅推进去,火光映照下,一个人影突然从石壁旁跳出来闯入他的视线,手上长剑与李双白手中铁扇霍然相碰。

    李双白定睛一看,方看清是李朝,而李朝也看到了他,两人一惊,李双白道:“原来是你!”说罢,两人双双收回兵器。

    李朝迎李双白坐在火前,又忙着去烘她那来不及梳理的满头青丝。

    李双白不想会与李朝共处一个山洞,想走可是外面大雨不停,方才他一路行来,浑身湿透,而他原本双腿残缺,如此天冷之际,遇到湿寒之气,便更是难受。

    李双白此刻已有些瑟瑟发抖,一时之间他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