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已去,黄府也开始亮堂起来,门庭若市,不时可见各色人物漾笑而入。霞光万道,由外劈入,被那气派的朱门斜分后,顿时射的其上红光映辉。

    这黄府富贵盈门,谛视之下,两旁盘踞着半人高的白玉石狮即入眼底,各个张着血盆大口仰望人流。

    门口侍立两名壮汉,皆是齐高的身段,腰悬宝刀,穿着贵气逼人,显是打扮一新前来迎客。

    宾客当中多是武林豪杰,江湖莽汉,更有地方富绅,自然亦不乏浑水摸鱼之流。脑袋灵光,则趁着哪家人多,随后溜进府内,填饱肚子的同时,也为见识一番。脑笨迟钝,定被抓个正着,每逢大汉轻视相喝:“请柬呢?”结果往往是支支吾吾,答不上话。

    “去,去,去,没有请柬不让进!”大汉一旦仗势,态度不免变得轻慢,毫不给脸色便冷冷将其推开,看也不看,没好气唤道:“下一个!”

    这后面一人递上请柬,大汉目触柬面,见名已知来头不小,暗吃一惊,忙细看那人,待看得仔细,又是哈腰又是拱手道:“陆老爷?请进,请进!”

    那位陆老爷反倒不满意,慢捻髭须,微睨此等狗仗人势之徒,却猛力将衣袖一甩,挟风曳入。随着人头攒动涌入寿堂,抬眼便见正厅一幅奇阔的五彩‘寿’字挂轴,金色滚边,光辉炫丽。

    里面灯盏高悬,人潮如梭,旁侧两壁挂悬丈馀宽的寿幢、寿联亦即刻映入众人眼帘,并有各种不胜枚举的远来寿词。在‘寿’字下方,一张嵌螺钿大理石扶手椅居中而放。其左侧摆一桃木平头案,供案上灯烛辉煌,烛上俱贴红寿纸。香案上亦依次置满寿龟、寿酒及寿字插屏等物。

    浓浓的寿宴气氛扑面而来,一厅红颜绿鬓,红飞翠舞,络绎不绝。满目俱是嵌有螺钿大理石的八仙桌,糕点、热菜、味碟等佳肴美馔一应俱全,围绕八仙桌依次摆着桃木矮凳,如此仅留中央一条过道供人往来。

    正值隅中时分,每张八仙桌都坐满客人,喧哗声、吵杂声不绝于耳,隐约也可闻得窃窃私语之声:“怎么黄老爷现在还没出来?”

    “哎呀!是啊!”

    正说着,猛闻一声洪亮的脆响:“让各位久等,真是不好意思!黄某来迟!”哄闹中,黄居百现身,今日的他头戴梁冠,身着红锦华服,那衣饰金光闪闪,气贵自不必言。

    主人到场,自有仆俾相随,黄居百身后也跟着端持酒盘的小童。

    他连三跨五地入厅,面含笑意,目光环睹一番,好似看尽了所有人,又好似谁也没有看见,却匆忙说道:“老夫自罚三杯!”大笑数声,没有急着落坐,而是径直走近最前面的那张八仙桌旁,转身从小童手里接过酒杯。

    不管这是否是他有意安排,反正见他含笑罚酒,对宾客那般尊敬客气,谁还会诸多计较?

    于是三杯酒下肚后,厅里一人已然站起,举杯笑道:“黄老爷,客气了!今天你是寿星!啊!在下代表昆仑派祝你福如东海,寿比南山!”说完仰头,一杯酒入吼。

    黄居百照例收下,喜不自胜。

    觥筹交错中,宾客们是各不相让,如斗艳的公鸡。昆仑派尚未就坐,旁桌紧接着一人阒然起座,亦端杯道:“黄老爷,陆某在此祝你洪福万载,寿如日月。”原来正是那位陆老爷。

    “谢谢!谢谢!”这种场面,黄居百当然是应付自如了,他端起酒杯,逐一回敬。

    须臾,余下些个略有名望身份的也是不甘其后,纷纷敬酒祝贺。

    黄居百仍是笑容可掬,一一回谢,此刻小童在其旁侧站的是汗流浃背,只能巴巴地望着满目菜肴,心里感叹,当下人的命真苦!

    喧笑声中,忽闻门外一声高喊:“华山派有客到!”

    随着音落,只见两名男子带剑入厅,一袭蓝袍,交领上穿有细小的无极八卦图。两人金簪束发,衣着装束乃同等式样,一身道门弟子之气入面。

    走在首者稍长,生的是靡颜腻理,细眼狭眉,偏生肤如铜皮,不知是他天生如此,还是过于暴晒之故,年岁约在十九许间。

    后者略显瘦矮,面皮赤红,瘦骨如柴,多显一份土乡气,虽是鸠形鹄面,可本也不丑,只是左唇角凭空多了一道缺口,便使他异于常人,教人难以想象他开口说话的神情,其尚在十七之龄。

    黄居百正细细端详之际,他们已经行至跟前。

    那年长者及时止步,恭揖道:“华山派弟子清平,这位是我师弟不平,今奉家师之命前来祝寿……”他目指师弟一阵,又顺手递上一封书柬,颔首拜道:“黄老爷,家师特意让我们师兄弟二人代他谢谢你这些年的善举,黄老爷福泽无量,功及苍生,希望你春秋永在,万寿无疆。”

    “好!好!两位少侠,请坐!”黄居百客气还礼,欢喜更甚,连忙指派下人上前迎客赴宴。

    下人自去忙活,他余光偷睨那华山派二人,不觉捋须思量:上官倚明如何没来?反而派了这样两个小弟子前来恭贺,莫非他看不起老夫?看来要亲近华山,还要下番功夫才行。

    打定主意,黄居百不由低头徘徊,想那上官倚明是天倚剑的师弟,执掌华山已有二十多年,当年与其诸位师父华山七剑攻入月明总坛,如今在江湖上也是地位尊崇,因此黄居百讨好于他,也在情理之中。

    可上官倚明是何人?怎会仅为一场寿宴便轻易离开华山?收到寿贴,他淡然地交给了座下弟子。

    黄居百不免叹息道,罢了,来了总比不来好!

    于是他一换方才的愁色,又是一脸笑容。

    正在他迎着吃酒之人的奉承之词时,门外又有声音响起:“玉华山有客到!”

    众人推杯换盏,行酒正酣,不期一位亭亭少女缓缓而来,其二九韶华,云鬟雾鬓,那一头绾束的三环结鬟昂然翘立,似在争艳,兼之她行走举风,挟起鬟鬓翩然轻荡,束发的丝线更因此于空飞旋,其下披散肩背的长发亦在她举步间不住飞荡,令结鬟处的蝴蝶步摇颤颤巍巍,临风发出清脆的响声,散落的几缕细发更在面颊戏舞。

    她肤色洁白如雪,仪容婉丽,柔婉可人,观之明亮,如夺皎月之光,入内便立刻弥盖了一室寿宴的奢华。五官精致,不是刻意的巧斧雕琢,却似浑然自成一般,修眉连娟巧似月,明眸潭潭可作镜,姿若千娇照水仙,睫睫神飞入灵清。

    她嘴含一抹嫣妍的笑意,一袭黄色纱裙直垂脚裸,一走一飘然,束腰的蓝色飘带微睇绵藐,持剑彰显一股侠风,身姿轻盈,落得满身飘逸。

    满厅喧哗随之戛然而止,齐都注视着她,她如过无人之境,行至黄居百面前一丈处止步,抱剑施礼,声悦如铃:“玉华山无尚真人门下天绍青拜见黄老爷,只因家师有要事在身,不能亲身前来,特遣绍青来此,绍青祝黄老爷长生不老,福寿千秋。”

    黄居百盯视着她,半响方才回过神,也未听清她说了什么,但他已知道她的来意,忙整了整慌乱的情绪,笑着道:“既然令师有事,无妨!姑娘,请入座!”

    天绍青微笑还礼。

    既然她如此尊敬自己,又这般识大体,黄居百早顾不得李玄卉为何不来,只将她上下齐齐打量了一番。

    黄居百虽也阅人无数,好看的女子他不是没有见过,可这位姑娘给他感觉就像出脱凡尘的仙女,不妖不艳,不骄不躁,越看越不愿挪开目光,她美的精致,美的优雅,那份娇小身形更让人生出怜惜之感。

    除了美,黄居百几乎不知道以何形容,回观那满室宾客目露不舍,黄居百便更加肯定自己的看法,不禁暗叹:真不愧是无尚真人的徒弟,有李玄卉七分淡薄,十分善念,眉梢眼角尽露可亲之态。

    那等样貌竟让他觉得好像出画美人翩然飘来,黄居百再次感慨:没想到李玄卉竟有如此佳徒,见不到李玄卉本人,能见到这位姑娘,也不枉此生了!

    他有个差不多大的儿子,恰巧也到了适婚之际,若能娶到如此女子,那真是天赐之福,不单黄家有了声望,还能和李玄卉缔结亲家,以后武林谁敢轻视?

    黄居百暗自打着小算盘,这般盘思的同时,又抬眼搜寻黄俊的身影,见儿子正和一帮三教九流厮混,时而发出阵阵哄闹,不禁重重地叹了叹气。

    猛闻一声:“绍青!”那华山派的清平离座而起,迎住了天绍青。

    天绍青侧目而视许久,却面露迷茫,只觉清平极为面熟,却一时叫不出名字,只得陷入尴尬。

    清平心中莞尔,忍不住提醒道:“是我啊!华山派的清平!”

    天绍青顿时恍然,谛观清平,惊笑道:“六年没见,想不到……你……变化好大!”

    她认识清平,天倚剑师出华山,逢年都会上山拜会诸位师父,小时候最好的玩伴当属清平。

    十二岁那年,是她最后一次上华山,不是父亲挟往同去,而是与师父李玄卉而去。

    当时离山,清平恋恋不舍地将她送到山下,自此二人一别数载,以后的日子,无尚真人带她四处游历,每年能回一趟裳剑楼探望家人,已属难得,近两年更连家亦不曾踏入,更别提再去华山,至于清平之后的模样,她也是今日方才知晓。

    “过去一起坐吧!不平也在,你还记得他吧?”说话间,两人已然落坐,清平紧挨着她入座,见不平问话,遂不再插言,他似乎很紧张,时不时插上几句,却多显腼腆,惟眼光不住地在天绍青身上悄悄打转。

    厅内热闹如旧,黄居百唤来管事行至僻静角落,压低声音道:“留守大人有事不能前来,裳剑楼的天大侠也没来吗?”

    管事发鬓略白,皱纹已布满脸颊,使他看起来多少显得沧桑丑陋,一双贼眼滴溜乱转,说话极尽奉承:“没有啊!老爷!照道理天大侠若有事不来,应该也会派人通知我们,他是江湖上有名的豪气爽快,我们发请柬给他,不会爽约!”

    诸如此类讨好主人之事,管事又岂会放过?一早他便派人在外盯着,如遇裳剑楼一干人,他必首先得知。

    黄居百手捻泛白的髭须,想了想道:“客人已经来的差不多了,你去叫人准备炮竹!待会儿天大侠来了,速来通报!”说罢,暗自寻思:武林三大圣地已来了两家,虽然华山和玉华山仅派了弟子,可这并不影响两家关系,能来贺寿,便足以证明他的努力没有白费,以后若是有人找他麻烦,只要随便端出一家,便可令人心生畏惧。

    俗话说,钱财乃身外之物!这年头,为了命,舍点银子,算不了什么!

    黄居百沉思间,管事又道:“老爷!我听说,刚刚那位玉华山的弟子是天大侠的小女儿。”

    黄居百有些诧异,惊异地道:“哦?怪不得老夫觉得她有些正气,原来是英雄之后!你先去吧!老夫自有主意。”

    他只知无尚真人李玄卉于玉华山建教收徒,并以高深莫测的绝技驰名江湖,其名气不亚于天倚剑,万没料到今次来的那名女子竟是天倚剑之女。

    其实这也难怪,李玄卉从裳剑楼带回天绍青,未对外人提及,其人生性平淡,不喜张扬。江湖上是非颇多,谁会打听他的徒弟是何来历,除非在江湖上闯出了名堂,那时自会有人关心。

    恰才厅内天绍青与清平一番谈笑,管事若非无意听到,哪能如此肯定?既已知道,且不管有无作用,反正说出来,可以引起主人注意,这便够了!

    见黄居百那般意外,他满意地笑了,曳步奔到厅外开始吩咐。

    不久,只闻“啪啪啪……”炮竹声响了。

    黄居百信步于扶手椅旁悠然坐下,正笑眯眯地端起茶杯,忽听一声:“凌坤,‘你好兴致!’”门口走来一人。

    且看其悠悠止步于内,那副神容似冷似暖,语气中透着威严,透着自信,究竟有没有讽刺,只看黄居百的神情。

    “砰!”

    是茶杯落地了!

    黄居百腾地起身,就好像那扶手椅上有跳蚤咬他一般,迅而敏。

    他失去了理智,也顾不得昔日绅士风范,那份惊惶失措早已令在座宾客惊诧不已,一个个纷纷站起。

    大家更关心的是,这位突然而来的贵客究竟是谁?为什么他称呼黄居百为‘凌坤’?而黄居百为什么那样慌乱?

    黄居百不单是身躯颤,说话也颤,手指那人惊吓地道:“你,你,你!你是……谁?是谁?”

    这时几乎所有人,包括天绍青和清平师兄弟在内,都带着同样的疑问将目光投向来人。

    来人低头理衣,不紧不慢,嘴角划出一道缝,是冷笑?是不屑?总之捉摸不透。如星的瞳孔渐生怒气,那份姿态直令厅里的人屏住呼吸,有些女眷则是被他浑身散发的气韵所震慑。

    天绍青却感觉到了他眼中的杀气。

    猛听他一声怒喝:“杀你的人!”

    黄居百当即惊颤,险些站立不稳,可是却没有人发觉,只有天绍青偶然间看入眼内。

    因为众人多半注意那闯入者,有人在叹,有人在惋惜,好好的年轻人,真是毁了好相貌!看来待会儿指不定要动手了。

    自然,万一打起来,吃亏的肯定是这位如玉般的年轻人。

    满座皆是叹,可惜可惜,你是孤身犯险,而这里可都是响当当的武林义士!

    那气场已经决定了胜负,有人开始盘算着,是一哄而上还是单打独斗?显然单打独斗更加光明磊落,那究竟是谁先上呢?

    平日得获黄大善人许多银两,这会儿正是报恩的时候。

    可那位年轻人能否经受痛打?

    观其身板不像是会武之人,倒像是文雅书生!几缕青丝线缠结束发,其下于背整齐地飘落,但闻清风吹拂,耳侧的鬓发则会扑至胸膛,更显一种雅人风度,其人神情却从容不变,冷峻非凡,有势夺苍穹之相。

    他剑眉八彩,带有几分天生的傲睨。目捷暗射流波冷,鼻如悬胆透凛凛,薄唇恰似生单珠,面玉冠朗气天成。

    他一袭白袍以金丝随意束着,外罩一件浅绿与嫩白相间的丝衫,以般般入画、玉树临风形容之,绝不为过。可目空凡俗的眼神却含沙射影,隐有一种异于常人的凌厉,似能洞悉一切,震碎世人心脉,初看是醉,久了便是一种暗含的煞气!面目像玉却非玉,有着翡翠的亮丽却盖过翡翠流光!

    天绍青觉得文雅二字用在他身略显柔和,因为他周身散发的气韵犹如滔滔江水永不休,有雅有傲有恢宏但不柔!

    那感觉她很难形容,总之是欣赏与警惕并存!

    黄居百率先打破沉寂,镇定地问道:“我与你有何恩怨,你要杀我?”

    年轻人闻言立即笑了,笑中满是轻蔑不屑:“你还记得十八年前太原的凌万山吗?”

    黄居百怔了一瞬,但又很快恢复一脸平静,仰首昂昂道:“当然记得,唐庄宗麾下大将谁人不识?”疾指众人,扬高声音道:“相信在座各位也是无人不晓吧?”

    一时间,举座皆哗,附声响遍厅内。

    年轻人闻之轻哼,全不受此言蛊惑,猛地面色一变,目射冷光,冷喝道:“既然你知道,那还不跪下向他磕头认罪?”

    黄居百也不受迫,将衣袖一甩,回击道:“我与他素不相识,为何要跪?”声音再度抬高,极力压下心内的震惊,隐去怒气,斜过双目以余光瞄之道:“虽然我敬重他,但不代表我要卑躬屈膝!”

    年轻人面浮怒意,看起来耐性即将失去,众人见之,无不警惕,厅内一下安静了起来。

    黄居百接着道:“谁都知道,当年庄宗宠信伶人,听信佞臣谗言,冤杀大将郭崇韬,到处俘掠民女进宫为侍,搞得众叛亲离,怨声四起……”

    话未完,便见年轻人怒喝道:“住口!”

    黄居百瞅视之,无畏无惧,一派凛然,续道:“凌万山助纣为虐,拥兵万余,辅那李存勖子孙意图谋反,明宗李嗣源杀他全家乃是理所应当!”言下之意,众人都听明白了。

    年轻人又笑了,这笑里满赋鄙夷,紧紧盯住黄居百,讽道:“是李嗣源杀的?还是你弃恩背主、枉顾主仆之义?”

    黄居百心里打颤,却将胆一壮,迷糊地打断道:“你什么意思?什么弃恩背主,主仆之义?我听不明白!”

    年轻人嘴浮浓浓的笑意,外看镇定无变,竟然又讽道:“富贵一方,隐姓埋名、积善积德,散钱散得很开心吧?”

    这话如利剑穿心,使得厅里诸人冷不防心虚,说话之余,年轻人还以眼角扫视大厅,眼中满含轻蔑。那份冷视和咄咄逼人,早已令黄居百不知所措,唯有极力甩了甩衣袖,冷冷回道:“你认错人了,我不是你要找的凌坤!”

    “认错人?”年轻人好似觉得这是个极大讽刺,毫不相让,注视黄居百,饶有意味道:“怎么?栖身黄姓,不记得自己叫凌坤了?”似笑却非笑,概因笑里有种毋庸质疑的震慑力,宛如利刃穿心,谁还敢正视呢?

    黄居百终于忍不住,相视问道:“你到底是什么人?”

    年轻人负手而立,大声道:“柳枫,凌万山之孙!”

    天绍青立时感到其恨入骨,恨里含射杀气,这一刻,他的面目极度扭曲,眼射憎恨之光,瞪人的双目犹如一口利剑穿透对方的最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