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韩枫将手中的石刀掷进深水中时,离娿正与山上人两相僵持。

    她重新穿回了夷族服饰,骑在夜之天马上,满面风尘,淡栗色的眸子闪烁着坚毅的光芒,有着远胜于自身年龄的成熟。

    从夷族村落出发,一路往山上而去,她终于带着众人抵达了山上人居住的村落。往山下看去,大片森林已经现出枯败之色。透过几棵倒下的参天大树,缝隙之中露出的是死城象城的最顶端。

    城墙之上爬满了藤蔓,而不用去看,离娿也知道那城下原本绿茵茵的草原此刻已成为了毒蛇猛兽的乐园,城中的水源飘满了毒草毒虫,蚂蝗则占据了护城河……

    新生的植物从死人口中长出枝桠,根茎则遍布人体,最终从一些薄弱处突刺而出,深深扎在土地里,用不了多久,那些死者的身体就会被销蚀腐化,只剩骷髅一具,而这骷髅则与大地紧紧连接在一起,永远无法分开。

    城中的死人有代有夷,甚至夷人比代人还要更多,但在离娿眼中,那些只顾享乐而忘记了本族大仇和耻辱的夷人早就已经死了,正如这些在坐吃山空的山上人一样。

    但再恨再烦,山上人与她关系更近,与山下人的关系也更紧密,无论如何,她都用不出对象城人的那种雷霆手段。

    “师父,他们人来了。”虞天星道。她板着冷冰冰的脸,喊“师父”二字疏无感情。离娿淡淡看了她一眼,虞天星便低下了头去——这并不是作为徒弟应该展现出来的敬畏,而是深深的畏惧,她总觉得,离娿一眼就能看清楚自己心中想的是什么,让她的一切龌龊想法无处遁藏,以致羞愧不堪。

    但是离娿再聪明成熟,到底只是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她仰起头看着那些身材高大浑圆的山上人懒洋洋地走来,极力掩饰,才不致脸上显露出嫌恶神情。

    山上人乌压压来了一群,当头那人正是昔年对离娿不敬的徐虎。他脸上刻着深深的两道疤痕,恰是彼时被青蟒抛在山崖上所留。而紧随在他身旁的,则是姜媛兄妹。这两人原本相貌俊美,身材匀称,如今在山上过了一年有余,肚子秃了出来,四肢却变得瘦弱许多。裸露出的胳膊底下到处是耷拉着的囊肉,显见是不劳作关系——而肚子鼓若孕妇,则是因为吃饭常不按时而来,有一顿吃一顿,饱一顿饥一顿,暴饮暴食而致了。

    山上人多是如此的样貌,只是那些成年人因为能够从孩子手中抢到食物,故而生得高大健壮些,可是那肚子仍然是向外凸出来的,有些夸张些的肚子从腰间直坠而下,走起路来晃来晃去,仿佛里边装了一个人似的。

    虞天星也是第一次看见山上人,脸色登时大变。她原以为夷族是全天下最优等的民族,何尝想过同族人中,竟然也有如此丑陋不堪的,瞧他们的样子,甚至连那些大腹便便,浑身散发着铜臭气的长门山玉石老板都不如。

    她只觉心跳加剧,几乎想跑到一旁呕吐,然而对方这时已经带着一身大半年没洗过澡的臭味走到了近前。徐虎腆着肚子凑到离娿面前,他身上的味道甚至让天马都忍不住打了几个喷嚏。离娿微微扭过头去,尽全力控制住自己不去捂鼻子,屏息问道:“前几天我派人送来了信,你们一直没有回应。如今是打算怎么办呢?”

    徐虎不知早上吃的什么,这时先仰头打了个嗝,才满不在乎地说道:“能打算怎么办?好妹妹,你断了我们的粮道,成心是想饿死我们。这会儿才假惺惺地问我们怎么办?嘿嘿,真是心肠再好不过的大祭司了。”

    离娿对他的冷嘲热讽置若罔闻,继续道:“我希望你们能回来……徐大哥,这些日子虽然象城没有人给你们粮食,但我已经安排过让村子里额外拨出些先送给你们。秦大叔在么?”

    她蓦然回头问话,山下人队伍之中一个魁梧的中年汉子立刻站了出来。这汉子相貌英挺俊朗,赤着上身露出结实的肌肉,他留着半长胡须,显得筋骨硬朗,踏实能干,一听离娿问话,忙高声应道:“在!奉祭司之命,象城被毁三个月以来,我每半个月便要送十车粮食和菜上山,另外还给他们种子和农具。每次都是徐虎接了的,有老二和老三给我作证!”他正义凛然,中气十足,在他身边的两个相貌相差无几的汉子也连连点头,以证其实。

    离娿点了点头,嫣然笑道:“辛苦秦大叔了。我听徐大哥这么问,还以为是我们当真送错了地方,说不定是送给什么山精水鬼吃了。真是冤枉秦大叔,对不住,对不住。”

    然而那秦大叔这一句话说完了之后,对面的山上人却炸起了锅。那姜氏兄妹先看向徐虎,高声问道:“徐大哥,你不是说每次只有八车粮食么,还说是大祭司他们恶意克扣?如今怎么说是十车?”

    其他人疑问纷纷,全都砸向徐虎,同时也质问着每次与徐虎一起去领粮食的几个人。那些人面露尴尬,或多或少都瞧向了徐虎,却见徐虎忽地大吼一声,道:“你们只听他们胡说!这么简单的挑拨离间都看不出来么!我们平日在山上逍遥快活,他们偏是瞧不惯我们,才把我们的后路给断了,如今又让我们互相猜忌,当真无耻阴险,不要脸得很!”

    他完完全全的撒泼耍赖,可是口沫横飞之中,凶相毕露,登时让山上人安静下来,甚至还有些方才骂骂咧咧的男子这时转而怒视离娿,叫道:“谁知道那多出来的两辆粮车是不是姓秦的自己贪下了!”如此黑白颠倒,却令离娿一时之间有口难辨。山下人与山上人本就是对立的两类人,她原本安排了各种话语制造混乱,暗忖山上人唯独徐虎几个仗势欺人,其他人虽然乐得在山上不做事,到底因为分物不均,对他们心中既怕且恨,而自己能利用的,便是这种恨意。但她仍然低估了徐虎等人的余威,更没想到饿慌了的人们全然盲从,早没了自己判断的头脑。

    看着这些烂泥扶不上墙的同族们,离娿勃然大怒,道:“跟我们在一起,以后这天下都是我们的,再也不会有谁看不起你们?何必非要龟缩在山上,靠人接济度日!”

    对面不知谁回了一句,声音虽小,却清清楚楚传到每个人耳中:“出去跟你们造反么?你能保证我们都活着么?我们这辈子都过得不容易,能够踏踏实实活到死就好,为什么还要争什么谁看得起谁看不起?有白来的饭吃,管他看得起看不起。您大祭司不食人间烟火,可别误了我们这些人的五脏庙。”

    然而这句话还没说完,徐虎嗤笑一声将他打断:“诶,这话说得真没志气,大错特错!”

    听了徐虎的话,离娿只以为自己听错了。然而徐虎接下来的一句话果然将她有些不切实际的幻想打破:“大祭司哪里是不食人间烟火?分明是人往高处走了!你难道不记得了?大祭司如今可是嫁给了西代新帝作了皇后,眼下说是要让我们分得天下,难道不是帮夫家去卖苦力气么?”他眉飞色舞地说完,又看向离娿,道:“哈哈,小丫头……不对不对,现在该教您皇后娘娘,别以为你那点伎俩能瞒得了这些老实人,就能瞒过我的眼睛。西代北代詹代,一丘之貉。既然打着代国的名义,以后便仍旧是代国的天下,哪里能有我们立足之地!”

    他停了一停,似乎是想听离娿的辩驳,但出乎意料的是,离娿并未说话,徐虎脸露讪讪然,抿了抿嘴之后,继续讲道:“听说西代和北代的帝皇都是有夷族血统,可是那又怎样?他们肯认么,他们能认么?他们若说自己是代人那边的,那么他们有皇族血统,尊贵非凡,这才是名正言顺的造反之路。可他们夷族的血统……哈哈,还不及我们尊贵呢!咱们每五年是找什么样的女孩子送出去,大家心知肚明。留下来的才是最珍贵的!那些半夷人就更不必说了!”

    这最后一句话刺中了虞天星的痛处。她脸色一变,浑身都抖了起来。离娿却悄悄拍了拍她肩膀,微微摇头。

    徐虎又道:“我以前还没上山时,就跟祭司说过我的想法。我说我们原本就是被人圈养起来的一群猪,哪里有人的尊严,所谓祭司,所谓大自然神,都不过是些笑话罢了。如果真有大自然神,我们如此信仰她,可是当代国人攻来时,她又在什么地方?别跟我说是在如今女人身上的毒里,自欺欺人罢了!打又打不过,熬又熬不过,那么我们就好好过自己的日子便是,今生投胎成什么,就认什么的命。对……你们那时候骂我没志气,没出息,好吃懒做,卑鄙下流,但是我再卑鄙下流,也只不过是想着如何活下来,如何带着更多族人好好活着。可是你呢?号称是夷族最厉害的祭司,却只想着用我们的生命换自己的权位,孰错孰对,谁予评说!”

    他说了这么长的一番话,到这时才记起来喘口气。不止山上人静了下来,这时竟连山下人也静了下来。众人看向离娿,离娿轻叹口气,问道:“这些话,都是谁教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