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南水北谓之阳。

    浔江之水由西向东经过城南,是这座城的天然屏障,亦是往来通商的运河渡口。而出城向北不足十里处,有北径山。虽不甚巍峨,却浑然厚重,望之如岿然而立的猛虎天将,守护着浔阳城。

    北径山半腰有古寺,自正门一条笔直的石阶小径通至山下官道,联通北径山与浔阳城。而古寺再往上就是山间茂林,无路可行。城中虔诚信徒遇大事小情必定要至此山间古寺祈祷一番,如此黑漆金字的古月寺香火鼎盛,往来不绝。

    为了方便贵家子弟往来,城中商贾地主共同出资建了可供马车驾驰的车道。通路当时为了拍前前前任浔阳知府的马屁,一众出资人便提议以其姓氏命名此道为:善林道。寓意林知府的善行,可道通极乐。不过后来林知府被革职查办,又客死贬谪的异乡路上,不知道是否真的去往极乐。习惯了的浔阳百姓没有为此道路更名,只是再也无人理会那渐被风雨侵蚀埋没在荒草中曾为那前前前任知府歌功颂德的路碑。

    平坦的善林道尽头是古月亭,马车在此停下。车夫搬着轮椅,念恩和玉轩扶着陈亦卿走完最后的阶梯。当年为了以示敬意,这林善道没有修到古月寺的正门口,而是从侧边连上了青石古阶,留了99级台阶给贵公子富太太们自己步行,且修葺了古月亭。古月亭成了“停车场”,而在此等候主人的车夫们也常坐在古月亭中聊天斗牌。

    以往每日香客络绎的古月寺,因着一早天色便暗淡,隐隐有水气隐在乌云中,一看便知是于出行不宜的阴雨天而在此刻显得异常冷清,陈亦卿他们到时也只看到一辆马车停在古月亭边。车夫还微微奇怪出声:“呦,除了公子坚持要在今天来,还真有旁人也来礼佛的!”陈亦卿望着那辆装饰简单却明显奢华的马车微微一笑,眼神里有了然于胸的笃定。

    念恩在每一处佛堂都极其虔诚的施礼祷告,口中小声的念念有词,似是在跟堂上宝相**的佛像说悄悄话。玉轩只略略的跟着念恩扣了几个头就有些心不在焉了,望向坐在院中树下的陈亦卿,似看出他的所想,陈亦卿微笑开口:“你可以四处转转,不过不可冲撞其他人,也不可不敬,一炷香时间回来,念恩姐姐拜完我们就要走了。”

    玉轩似得到了大赦蹦蹦跳跳地走了,陈亦卿拿出水壶,啜饮起来。井水装在竹筒制成的水壶里,喝起来不仅丝丝沁凉竟还似有淡淡竹香。陈亦卿默默感叹,这才是大自然的搬运工,纯天然无污染。

    “客从何来?”

    老者的声音从背后传来,陈亦卿抬头去看时,一个白须大师自身后来到眼前。老者双手背在身后,微微躬身,眉眼里带着笑意,矍铄的眼神望着陈亦卿。

    陈亦卿双手合十坐在轮椅上向老者鞠躬,道:“某自浔阳城中来。”

    老者哈哈一笑,捋了捋胡须,摇摇头道“施主不过是浔阳城中客,怎么自称是浔阳城中来?”

    陈亦卿微微一怔,似有一股无形的气压哽住胸口,不知来者口中的“何处”该从何说起。他怔怔的望着大师,想了解他眼中看到的自己是惨遭灭门的徐家宝,还是另一个“三无”女青年。

    “或许他会知道我是如何来到这个世界的,我是死了么?而又是怎么死的?我真的会自己杀了自己么?这是轮回转世抑或借尸还魂?”想到此,陈亦卿一个激灵,双眸的瞳孔猛的收缩。不,他想要忘记的,不管是前尘往事,还是此生失去的记忆,他不敢也不愿面对任何一段真相。右手一抖,未盖严的水壶在手中倾斜,水竟流到了让他无比尴尬的位置。

    “我带你走走吧,这寺中景致极好。”大师说着也不等他回话,便转向他身后,推着他走起来。

    古月寺依山而建,地方不大,却处处都是古拙自然的景致。后院有几间禅房竟是直接改的山洞,并无太多人工开凿痕迹。

    “大师,我该如何免除苦厄?”记忆里支离破碎的前情种种竟让陈亦卿无力的瘫坐在轮椅上,被弄人的宿命支配得他年轻的面容上泛起愁云。此刻的眼神并不似他十五岁的面容朝气明亮,竟是历尽千帆的沧桑垂暮。

    “呵呵,”大师并不回答,只是淡然一笑,反问陈亦卿“施主是想与贫僧论道还是要寻度己之法?”

    陈亦卿哑然,此刻寂静的古寺里,似有有人将他来时的勃勃雄心如泼洒在衣衫上的水一样,倾数倒掉,而这个过程也不过只是虚晃一招,他什么都没有感受到,就什么都没了。

    “施主,一切不过都是因缘际会,就像你我竟有缘于茫茫人海中在这一方小寺相见。”

    “大师,此生所求可得十之一二否?”陈亦卿望着山间,似有滚滚雷声自远方而来,他觉得疲惫,却不愿意放下。

    “一心为善则凡事可得……”陈亦卿坐在树下喃喃着和尚的回答,直到念恩和玉轩来推他离开。

    “下雨了,我们快走吧!”念恩和玉轩都把手遮在陈亦卿头上,即使这不过是徒劳,已有雨水浇上他的脸,二人却始终觉得应该就这样护着陈亦卿。

    陈亦卿微微一笑,回望了一眼后殿方向,最后那句“愿施主一切顺遂”回响在耳畔,可似乎也只是自己做的一个梦,这树下也许一开始就只有自己,没有别人来过。

    在善林道行出不多远,听到路旁妇孺的呼救,陈亦卿便命车夫停了下来。

    道旁少妇双手牵了一双儿女,三人浑身已湿透,雨水拍打在脸上看来狼狈,声音却依旧不卑不亢:“不知阁下可是回浔阳城?我母子三人从古月寺礼佛归来,不想马车竟损坏,可否载我们回浔阳?”

    “夫人请上车”隔着车壁念恩的声音传来,妇人大喜,慌忙示意自己的车夫掀开车帘,正欲将女儿抱上车,看到车内的陈亦卿动作稍有停滞。

    看出了她的顾虑,陈亦卿微微挪动身体说道:“马车内窄,我到外面与车夫同行御车,夫人和公子、小姐赶紧上车吧。”

    那夫人慌忙感激道谢,又极是过意不去对她的车夫说:“车内有雨遮,快拿给公子。”

    陈亦卿出到外间,看着连连称诺的下人跑去的方向,向翻在一旁的马车后浓密而深的草丛中微不可见的点点头。

    那人拿了遮递给陈亦卿,又解了自家车上马匹套上陈亦卿的马车,自己并不上车而是在前面牵着马前行,看得出来这家人是御下以严,也甚是有方的。道路泥泞,即便是有双马骈驾齐驱,若无人牵引仍然走得艰难。

    许是淋了雨,刚才在寺里失掉的神志又恢复如前,陈亦卿默默念了一遍“一心为善则凡事可得……”,嘴角扬起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