凰灭是有穷的君主,而当年的有穷正是被天炽所灭,所以赵殊衡后来种种,一是为有穷复国,二是为凰灭报仇吧。凰灭在儿时就将赵殊衡养育在身边,岂不就跟今世对齐衍一样?

    再定睛看去时,苏玦不是在之前庭院里,周围有鸟雀之声,身边的阳光也不晕不燥,落在窗纸上就像洒金一般。已经没有雪花了,这样的场景,似乎是初春。他能闻到花木葱郁的气息,苏玦认定,这不是在有穷国皇宫。

    “天枢宫里的灵气到底不比寻常,连这花都能早开半个月,”这声音里,透着三分狡黠、三分轻佻,剩下的就是歆羡和快意,对这人的声音,苏玦太熟悉了,是夏罄书,“我在民间也从没看到有哪个园子这么繁盛的,想来它们也是蒙受阿珩的恩泽。”

    “今日你休沐,为何在此?”

    “是啊,原本我不该当值,但我可舍不得这样的美景,”来人终于站定在身边了,苏玦微移了移目光,除却发饰衣冠,这人跟自己在济砚城所见的夏罄书,根本没什么两样。倏忽后,他听这时的夏罄书又道:“皇城里春日很长,所以宫里的花木开得也比他地更久。”

    “你所见形色不过万物表象罢了,罄书,如今你身有重责,不应如此留恋凡物。”

    “留恋?”

    “你们夏家世代守边,往后你也会到要镇极地去为陛下尽忠的,一个要为将作帅的人,难道该分心于这些花木么?”

    “殊衡,你这个人啊,其实样样都好,就是偏喜欢板着个脸,你这样子不光我看着犯怵,就是阿珩看了也要跟你一起摆出个帝王样来,你想啊,咱们三个要是全变成这副模样岂不太无趣了?”

    无趣?没想到以前的夏罄书是这个性情,他之言语性情就跟济砚城的夏书生完全判若两人,不过这赵殊衡……

    “朝中所传你夏家门庭严苛,如今看来,对你却是不实。”

    青年很是无奈的叹了一口气,“殊衡,求你了,我每月也就只有这一天的休沐,我都自请来宫里陪你当值了,可不就是没忘记肩上的重担吗?你就能不能别教训我了?我日日一到你跟前就被不停数落,赵大人,算来你这赵家门庭可比我们夏家的要严苛得多了。”

    “不以言举人,不以人废言,你可听过?”

    “举……人?废言?这都是什么意思?”

    “你明明知晓,为何佯装?”

    “我没装啊,这些文邹邹的东西,我本就听不太懂,殊衡你清楚的,我从小不喜欢读书,”青年努着嘴,故作出副委屈的模样,“所以殊衡你往后想骂我就实实在在的骂我好了,别净用这些书啊经的,我就是想辩解也听不懂,这得多费劲啊。”

    夏罄书……他明明是那般温文儒雅的样子,却原来是个极不喜欢念书的?

    此时的赵特衡不自觉的笑了笑,“骂?你也是世族的子弟,不该有这么粗陋的用词。”

    “粗陋?”青年一愣,又赶紧改道:“是是是,赵大人你教训得是,你这不是‘骂’,是教训是教训!”

    他们这两人,应该是在天炽王宫中,苏玦观察着周遭景致,此时的他已经跟这回忆里的赵殊衡融在一起,对赵殊衡深藏的心绪,苏玦也能读懂不少。

    苏玦再开口,说的也是当日赵特衡对夏罄书所说的话:“我往日,总是在教训你?”

    “也不是,”许是怕这人不悦,青年马上改口:“殊衡你知道的,我虽然生在高门大户,但娘亲是没名没分的侍女,我是个庶子,父亲对我是极少管教极少关切的,就算我成日混迹于市井山林他也不会多问。所以你可别想我能跟那些世家子比,我这人出生不好,所以嘴上也卑贱得很,我可说不出什么上得台面的好话,”夏罄书动作一停,又一个咋舌的气恼道:“不是不是不是,不是‘贱’,你看我这说话不留神的。”

    “算了,你不用再刻意辩解,”他打断了夏罄书,轻声道:“我只当自己是在与你聊天,不想,在你听来都是教训。”

    “聊天?殊衡,跟你聊天未免也太冷肃了些吧,你说你,年纪轻轻的又不愁吃穿。而且你现在受陛下信任,这势头都已经远在我之上了,陛下能视你我为‘友’,我们三个也终于能在朝堂上一展拳脚了,你还有什么好担心的?”

    “陛下信任我,是因为我有用。”

    “有用?殊衡你这话可就偏颇了,天下的用处可分很多种,陛下不是功利熏心的人,他能这么待你就是动了真心的。”

    “陛下的真心,是因为我帮他灭了有穷国吧。”

    “一半一半,我最了解陛下了,他对你是真的赏识真的看重,”夏罄书环住了赵殊衡的双肩,两人一副亲密不过的模样,他说:“当初咱们执意跟有穷国死磕是被满朝文武反对的,现在有穷国覆灭,陛下在百官面前可算长脸了,往后谅他们也不敢再对陛下的政略军策说三道四。殊衡,烈旭城一战你既是谋臣又为先锋,最后还亲手砍下了那有穷国主的首级,此番你作为首功大受封赏是值得庆贺,但你可不能小看了这人心的嫉恨。”

    “你是指,我锋芒太露?”

    “剑磨得太过锋利,用起来虽趁手,可也容易折断。我说这些,是不想看到阿珩好不容易才求来的宝物却不能长久。”

    “你放心,我必然,不负陛下所望。”赵特衡说完就消失在了庭院里。

    夏罄书站在原处,依旧在赏着满目的春景。

    有穷国灭,国君身死,这都是凰灭跟赵殊衡苦心所做的一个局吧,只有用这样的筹码,凰灭才能将赵殊衡送到蔺珩身边,才能让其深得蔺珩信任。至于砍下首级一事,不过是凰灭金蝉脱壳的计策罢了,凰灭,他定是藏在暗中静观着局势发展的。

    “罄书,今日难为你了。”随着话音,从花木深处走来一人。

    “有什么难为的?不过是跟殊衡聊聊天,只是不知阿珩你听得是不是满意?”

    “尚未可知。”

    “尚未可知?”

    此时走近夏罄书的,就是天炽的国君,那身为五灵血阵阵柱的蔺珩?苏玦定睛,赵殊衡走后,他倒又变回了旁观者的视角。

    “你不觉得,咱们这次攻下有穷国太容易了些?”

    “太容易?陛下,我们可是集结了百万大军呢,再说他有穷的国力向来也不比天炽啊,这两年有穷国中又屡遇天灾,我天炽可是风调雨顺,我们一下占尽了天时、地利的,哪有不赢的道理?我真不明白陛下你还在怀疑什么。”

    “赵殊衡,你真觉得,他是可交付之人?”

    “如果陛下不满意,大可再让我试探好了,反正我的心是向着你的,你要是不愿亲近殊衡,我就跟他疏远好了,大不了,往后陛下找个机会把他驱到边疆永不叙用就是。”

    “罄书,有话不用反着说,你心里怪我?”

    “我区区一个庶子,哪有这胆子?陛下您是‘君’我是‘臣’,就算陛下的只字片语也得让我揣摩上几天啊,我一个不小心不谨慎,这脑袋可都要搬家了。”

    “你如此言语也算是小心,也算是谨慎?”

    夏罄书很是不好意思,他瘪了瘪嘴,道:“殊衡说了,我这性子不适合在宫里,呆久了迟早都会开罪陛下您的,到时候还得牵连整个夏家。可我不明白,到底什么性子的人才适合留在宫里,难道像那些大臣和内侍一样,不管喜笑愠怒都是同样的表情、同样的回应就能留在宫里了?”

    “呵,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是佩服陛下您,您成日同这些伪装之人打交道那不得脊背发凉吗?谁知道他们心里在想什么,要换成我,肯定是害怕得连晚上都睡不着的!”

    君王随即笑了一声,也不知是认同,还是苦笑。

    “我知道,我身边就你一个不伪装就你一个是真心,夏罄书,既然如此,你也别一口一声‘陛下’的了,叫我阿珩便好,那两字从你嘴里吐出来当真听着别扭。”

    夏罄书一听就连连应‘是’。

    “你既知这皇城中的人是什么模样,那你也该明白,他们不会容你有错。”

    “不容有错?”夏罄书马上捕到了这人语中的异样,“那阿珩你就可以吗?你,会不会容得了他人的错处?”

    “要不是这样,你岂不是早就身首异处了?左右我对你狠心不下来,所以在我面前,你不必有那么多顾忌。”

    “那,对殊衡呢?阿珩容不容得下他?”夏罄书讥诮道。

    “好好好,你别再旁敲侧击了,今天就算他通过考验了,往后我对他一定重用,天炽的朝堂,就让咱们三个来重新整修,这样你满意了吧?”

    难怪夏罄书对集全蔺珩残魂有那么大的执念,就算化身为灵,他也要对其生世守护,原来当年赵殊衡能得蔺珩那般信任,都是因为夏罄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