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仑境,山门外。

    这里,还是一样,从来都是不化的霜雪,可惜再放眼望去,越千泷半点也察觉不出之前的仙圣了,她没想到,昆仑,原是个如此的绝情的地方。

    女子低下头,深望了怀中孩子一眼后,就迈步而去。

    昆仑境从不收无缘之人,而这次,就算要让她跪个几天几夜,她也一定要把苏琰留下。

    她撤下自身法障,只在孩子周遭施了暖息,眨眼间,那剜骨剃鳞般的苦寒就如数袭来,让越千泷的动作也跟着缓了。

    “赤予,黄泉,你们放心,”越千泷抬起头来,她凝视着苍穹,坚毅道:“我自己的错,绝不会牵连到琰儿,我答应你们会保他一世平安,我一定会做到。”

    只是就在女子双膝将曲之际,她便感觉被股无形之力拖住了。

    “我昆仑境不受巫人跪拜。”

    见眼前忽然出现的银发之人,越千泷呆愣道:“你,是?”

    “冽尘。”

    冽尘?!就是南熏的师兄,昆仑的现任掌门?

    越千泷一听又赶紧躬身行礼,“原来是冽尘掌门,在下越千泷。”

    “我知道,上次为解阮非颜的洗髓术,你已来过一次昆仑。”

    “非颜,”想到那已逝之人,越千泷便顺势说:“小师姐,她已经故去,也终不用再受那血脉相熬之苦。只是,我没想到此次还会见到冽掌门。”

    “你来,不就是为见我么?”

    “本是如此,但依南熏前辈所言,掌门应该已经在海外之境了,可为什么……”

    “那化外之地,并非是门中人人可往的,”冽尘果断的打断道:“直到登船之时,我才知道,自己心中尚有牵挂。既然我修为不及,在那海外的山宇中,就不会有我的一席之地。”

    也就是,冽尘没走成了?

    “不知掌门所说的牵挂,是指?”

    “我苦思数日,也并不知这‘牵挂’为何,”男子微微皱眉,露出了少许惆怅,“无奈,我昆仑之法素来如此,得成与否从不在岁数时日,即便只是修习了十数载,若得其本心者,也便得了这大成。而昆仑立派数千年,终己一世都枯守在门中参悟人弟子,也往往有十之五六。”

    “掌门的意思是,你并不是不愿离开,而是,没资格离开吗?”

    见越千泷说得如此直白,冽尘反倒笑了,“吾辈幼年入昆仑,此后除去少时游学的数年,就不再踏足凡间。所以在下也觉得,那在海外的琼林之境,是我一直所期盼的,也一定,是我可往可去的。对如今的结果,我虽不曾料到,但在回山之后,我心中,竟然多出了些许轻松。”

    “冽尘掌门?”

    “越姑娘,归去之事既然已不成行就不用多言,只是我听你方才所言,是已在蜃天城见过师妹了?”

    “对,”看这人话锋突转,越千泷也不再纠缠的说:“南熏前辈,她将洛书交给我了。”

    “那么,师妹她,现在何处?”

    “前辈并未交代,难道,前辈没有回来?”

    凛尘一听就岿然一叹,“既是自请离开昆仑境,又哪有再回来的道理,南熏,她恐怕,是早就打定了心思要步厉染后尘的。”

    步厉染后尘?灭境临世,越千泷自然明白厉染已经殒身在太华山了。

    “那凛掌门,是担心南熏前辈,所以……才失了那去往海外的资格?”

    “世间万物,何止南熏其一,一人心中所挂者究竟为何,也许是到离世那日也不得知晓的,所以,我倒有些,羡慕越姑娘。”

    “羡慕我?”

    “毕竟,越姑娘对自己所欲所求之物,从未有过疑惑。”

    “掌门太高看我了。”对于疑惑,她实在有过太多次,再低下头时,越千泷又郑重道:“冽掌门,既然您能来相见,那我,也只好舔颜来求了。”

    “如果你要这孩子留在昆仑,我并不会拒绝。”

    “哦?”女子一惊,凛尘,他这么快就答应了,“掌门,难道您是看在南熏前辈的情谊上?”

    “南熏是我的师妹,我们相处近百年,情谊总是有不少的,但这情谊,还不致使我去误了一陌生小辈的终生。”

    “误了,琰儿的终生?我……我不明白。”

    “在这境中百载,还不及凡间一日,其实,这道理,我与南熏都早明白,但是昆仑境,并非普通玄门,更不是任人来去自如之地,一朝入得其中,若是错了机会,就没有再脱出的道理。”

    没有再脱出的道理?越千泷连忙反驳,“可玄霜还是南熏前辈,她们明明都说自己不再是昆仑弟子了啊。”

    “她们并非昆仑弟子不错,但只要,是脱出我昆仑一派的门人,即便到了凡尘也逃不了身陷炼狱的结果。”

    “什么身陷炼狱?掌门您在说什么?”

    “玄霜还有南熏师妹,她们的结局早就在下山之日就注定好了。昆仑一脉,其弟子入门来并不修习术法技艺,而只做着担水、砍柴、抄写经文的杂事,待到游学之期了,他们都可下山去游历数学,在游学归来,他们才会真正接触昆仑之术,也才算得上是真正的昆仑门人。”

    越千泷知道,少时,冽尘、南熏、厉染还有暮昭明四人就是在游学途中遇到的。

    “名为游学,但实则,便是大家离开昆仑境的最后一次机会,一旦染上昆仑心法,这一辈子,也都要与昆仑牵扯不清了。至于我等的结局,不过有三:一者,终于修成得入那海外化境;二者,永困于这山门之中直至灯枯油尽;三者,便如玄霜跟南熏师妹,既然自请在昆仑除名,就须担得起后果。”

    这些内情,越千泷还是第一次知晓,“可为什么?昆仑并不是普通的玄门?那它又是什么?”

    “天柱。”

    “天柱?”越千泷一听就明白过来,“就像是,洪荒年间的不周山一样?”

    “没错,当年妖巫大战时不周山彻底崩毁,若不是女娲神上拼尽神元凝成这昆仑境,那天地早被挤压到一处,变成生灵全无的地界了。虽然昆仑境中并无混沌之门,也不像不周山一般藏着通往上界的通途,但它,的确是如今支撑着苍穹的神地。为保此处安然无舆,女娲神上在归去前也设下看护之人。”

    “这看护之人,难道就是昆仑一派吗?”

    “昆仑此派是何时形成的我不得知,但门中弟子虽表面为问道修仙,实则也在护着这天柱,他们是在以自身之灵,滋补着昆仑境的斐然灵气。”

    人间总传比之于太华的勤修来,昆仑只重先天根骨,有多少寻仙人是被昆仑所拒后才投向太华山的。

    “你们选入门中的弟子,难道就都是生而可为昆仑境滋养灵气的人?”看冽尘点头,越千泷再问:“那所谓的化境仙山呢?那到底是什么地方?去了那里,你们就真可以长生了?”

    “是归墟。”冽尘应得平静不过,仿佛那处,是个万世所求的妙地。

    “归墟,那……那不是传说中妖神的囚禁地吗?!”

    “他是处长生之地,也的确,是处囚禁之地,但凡入得其中者,都可不病不死,永驻容颜。”

    “代价就是永世不能离开一步,对吗?”

    “对。”

    “这就是昆仑门人所求的大道,”越千泷听来又冷笑了一声,“我懂了,所谓的海外琼林,不过是女娲为你们准备的‘女娲神境’,一旦进去了,就要被关上永生永世!什么‘长生’,我看那归墟,明明就跟幽冥没有两样,只是黄泉中人还可以轮回,你们一旦去了归墟,就是连转世的机会也彻底断了。”

    “断了轮回六道、断了生死更替,也断了所有凡俗情由,但越姑娘,这样的‘永生永世’,也是会被不少人所渴求的。”

    “我知道,这是一场交易,借你们的天赋异禀来给养昆仑境,到你们将油尽灯枯了,就让你们去归墟求个长生,女娲神上这安排,当真是好得很!可为什么,玄霜她们不过应心离开,为什么要她们不得善终?”

    “世上的事,总是如此,有失有得,有得就有失。既然玄霜跟师妹已经学成了所有昆仑术法,那么,就该为昆仑担起重任。若是反复不一、朝令夕改,便会有相应的惩处。如此,很公平。”

    “她们哪里朝令夕改了?既然是幼年就被选入昆仑,她们怎么会有选择的机会?”

    “我说过,在游学之时,弟子们是可以选择不回门中的,大家有所决断、有所舍离,玄霜遇到洛言、南熏遇到厉染,便都是在那时候。她们都有选择,对于凡世也早都放弃了,如此,她二人本该从一而终的。且看如今情势,难道就不算是对昆仑违信违诺?”

    越千泷颔首,对冽尘说的,她也再生不出反驳。

    “我辈守护天柱者,就如当年不周山之应龙,一朝应承便是无悔,未免洪荒之时的惨剧再演,女娲神上与伏羲陛下约定,昆仑中人,绝不插手凡尘之事。所以,玄霜跟师妹,只可自己来偿还这业果。”

    昆仑境,就是昔日不周山,那么一旦琰儿入得其中,那往后……

    越千泷凝视着怀中熟睡的孩子,也不禁陷入了深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