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那是还知道羞耻。”刘春华微撇小嘴,不屑道。

    刘保本嚼着花生米,瞧了一眼刘春华,没接这个话茬,半晌,举起酒盅,滋了一口,吧嗒着嘴,笑道:“郑老八去客栈,这么说朱寿那小子已开始从税银里得好处了。”

    对于自己爹的精明,刘春华一直是很佩服的,因此并没觉得惊讶,点头道:“他是来谈包月饭食的。不到五两银子就要咱们管他们一个月的饭食,他们的饭量那可是比猪还能吃。除了史可朗,还有,”

    刘春华有些不自然的磕绊了一下,接着道:“那九个兵痞一个人的饭量都赶上咱堡子两三个壮劳力的饭食了。更滑稽的是竟然还要每顿菜里都要有肉。要是往年这个价钱还能勉强够个本钱,今年,你看这下了一个月还依旧没完没了的绵绵细雨,这两天种咱家地的乡亲都来诉苦,说地里刚长了半截的庄稼,根都快让雨水泡烂了,照这么个下法,到了秋,能收回种子来就算谢天谢地了。我打发冯五和六子到保安州瞧了瞧米粮行的情况,粮价每日都在涨,入秋各村镇堡子都收不上粮食,粮价肯定翻上一番不止。”

    “你回绝了?”刘保本突然打断女儿的絮叨,问道。

    “那倒没有,我只是对郑老八说这笔生意实在没什么利,要回来和您商量一下。”

    刘保本松了口气,点头道:“明儿郑老八来,你就告诉他,朱寿那小子要求的咱们全照办,这生意咱们接了。”

    “接了?!”刘春华惊诧的看着父亲,有些怀疑他今儿没生病发烧吧。

    刘保本捋着颌下稀疏的几根胡须,自顾自道:“老夫有种不好的感觉,这小子要是不抓紧攥在手里,恐怕这个女婿就要便宜别人了。”

    “父亲!”刘春华尖叫着站起身来,凝脂一般的脸蛋浮起浓浓的胭脂红晕,秋水般的美目荡漾着愤怒瞪着刘保本。

    刘保本对刘春华的羞怒视若未见,依旧自顾自的说道:“看来老夫要想个万全的法子,绝不能让这小子从手心里跑了。”

    刘春华猛地转身,两道又弯又细的娥眉羞恼得轻微颤动,一双修长白嫩的玉手也紧握成拳,气冲冲的飞奔出正房。

    刘保本默默地瞧着房门外,檐下滴雨溅打地面发出轻轻的滴答声……

    月底,余利本带着一名属吏赶着经历司的马车迎着这依旧没停的黏糊雨来到东八里堡,与史可朗拿着算盘子一笔笔对着税账,余利本对史可朗记账分目条目清晰是大加夸奖。

    中午时,余利本瞧着桌上有酒菜里有肉,笑了,冲朱寿点头道:“余叔现在可以放心回去睡安稳觉了。”

    朱寿笑道:“余叔这可是中午,你这会儿睡觉早点吧,您该不会是可怜小侄,想饿着肚子就这么回去,替小侄省下这顿饭食。”

    余利本大笑,落座,两人杯起酒尽,吃喝聊着。余利本将这段时日经历司发生的一些趣事说了一些,但却只字没提上司长官的任何事。对江彬和蒋钦更是绝口不谈。

    他不提朱寿也没主动去问,就这么笑着听着,适时地插科打诨应和几句。

    酒足饭饱,朱寿送余利本到堡门前,余利本抬指捋着唇上上翘的两撇鼠须,瞧着停在拱门外的的马车,突然低声道:“最近这些时日,听闻蒋百户与孟指挥使大人的贴身亲随郑铨私下走动很勤。因为上次度量衡损坏一事,江佥事大人已不准蒋百户过问你这里收税的事。贤侄如今也是局中人了,也知晓这商税里面的油水。凭空失了笔稳定的财路,想必蒋百户心里一定有些不自在。他与郑铨私下走动,余叔估摸,多半还是冲着你来的,贤侄可要多加小心。”

    朱寿抱拳深施一礼:“多谢余叔提醒,余数为小侄之事上心操劳,小侄真是不知该如何报答叔对小侄这番情意。”

    余利本笑道:“你我叔侄一见投缘,说这个就远了。好了,余叔回去了。”

    “小侄恭送余叔。”朱寿又深施一礼,慢慢直起身子,瞧着雨丝中渐行渐远的马车,静默了片刻,转身返回营房。

    “我说你小子对这些歪门邪道还真是很有天赋嘛,就连余利本这种经历司记账的老油条都对你赞不绝口。看来你小子天生就是做假账的好手。”

    朱寿进房瞥了一眼还在埋头算账的史可朗,翻身躺在通铺土炕上,两手枕着都快能渗出水来的粗布荞麦皮枕头,笑骂道。

    史可朗抬头嘿嘿笑道:“寿哥对兄弟的溢美之词,兄弟暂时还愧不敢受。不过这余利本真不愧是山西老客出身,又在经历司摸爬滚打十来年,刚才蒙他指点一二,兄弟真是受益不浅,佩服得五体投地。”

    朱寿笑道:“溢美?你不要脸的德行已经是天下一等一的高手了。”史可朗嘿嘿笑着又低头算计起来。

    朱寿抬头瞧着低矮的木梁草泥顶子,嘴角慢慢露出一丝冷笑。余利本刚才那番话的动机,朱寿心里清楚,明着是在关心自己,实则是想借自己的口将蒋钦私下所为告知江彬。从上次去保安卫,朱寿从江彬毫不掩饰的处理结果就已心知肚明,江彬对蒋钦远不是不满那么简单,恐怕猜忌之心早生,因此蒋钦私下所为恐怕早就尽入江彬眼中。余利本平日最喜探听保安卫上下官员的**,照理说自己能瞧明白的事他应该早就心知肚明。

    眼中的狐疑刚露,脑子一闪,朱寿眼前一亮,余利本的话在脑中闪过,孟明哲已猜忌江彬?如果这个判断是正确的,那么余利本的话只能说明一件事,他站队了,站在了江彬这边。

    朱寿嘴角慢慢浮起一抹苦笑,看来你在经历司从九品吏目这个职位上呆的时间太长了,长到了让你发疯失去冷静,竟想铤而走险,介入到保安卫指挥使与佥事的暗斗中。

    可你也不想想,你以出卖一卫最高长官作为进身悻进的本钱,就算江彬赢,你的所为都会让他对你时刻猜忌警惕,他又岂会留你这样的人在身边。你这种没有根基的浮萍蚂蚁,只要轻轻一捻,就会化作齑粉的。

    朱寿慢慢坐起身,下了土炕,来到营房门前,抬头瞧着阴云密布绵雨不断的天空,脸色归于平静。

    七月依旧绵雨无止歇,淅淅沥沥日夜不停到了月末,余利本阴郁着脸来了,朱寿装作不知,满脸堆笑酒菜款待,临走时,余利本瞧着朱寿那张毫无觉悟堆满笑意的脸,极度郁闷的拂袖而去。

    朱寿瞧着再一次步入层层雨帘内的马车,嘴角绽起一抹玩味的笑意。从余利本急不可耐的神情来看,孟明哲和江彬的暗斗已开始愈演愈烈了。

    对于知晓江彬最终命运的朱寿来说,江彬的起家是以大同游击将军的身份奉旨剿灭平原暴民叛乱开始的,而并不是保安卫的指挥佥事或者指挥使的身份。

    这样预估下来,这场内斗江彬恐怕会很狼狈,不然也不会去到大同当了个无品级无定员的游击将军。

    以朱寿本心而言,他是希望江彬会失败这种结果出现,因为只有在他墙倒亲离的时候,自己的追随才能最有可能并顺理成章的成为他的心腹,并借其势向上攀爬。

    临近八月中旬,已近至中秋之时,这场下了三个多月的绵绵细雨依旧没完没了无止歇的折磨着北直隶大地上的所有生命。这真是秋风秋雨下死人。

    营房内的墙壁、房梁、草泥顶子全都长满了厚厚一层灰绿的苔藓,散发着强烈土腥气的霉味。

    朱寿等人身上的军服,通铺土炕上的铺盖,只需用手摸就能摸出一汪水来。浑身上下都是湿漉漉,那种黏腻潮湿冰冷折磨的每个人都有些疯疯癫癫的,恨不得将皮从身上扒下来放到火堆旁烤烤。

    刚吃过晌午饭不久,营房外长满厚厚一层又黑又大木耳的木篱笆门被暴力踹开,朱寿光着膀子如一道狂飙冲了出来,站在将脚面陷进去的泥泞土道上,暴跳如雷的指天吼道:“你奶奶个熊的,你他娘的还有完没完!”

    话音刚落,如旧棉絮堆积的阴云突然破开了一道尺长的口子,一抹阳光激射而出,瞬间东八里堡亮了起来。

    霎时间,从大车客栈刚吃完饭,整理车马货物,准备上路的以及已在通向东西堡门的那条土道上来往的行商贩子和闷极无聊冒雨出来的堡民,站岗的兵卒,忙碌收税的史可朗都震惊的仰头望天。

    随着第一抹阳光撕开阴云洒向地面,密集浓厚的阴云在短短数秒犹如遭遇箭雨,不断有阳光或撕破或洞穿阴云,照射而下。

    虽然细雨依旧挥洒淅沥,但光明已现,晴天注定到来。这场从弘治十八年五月一直下到八月中旬的雨终于要停了。

    饱受三个月连绵细雨折磨的人们并没因阳光普照晴天到来而欢呼,反而整个堡子都陷入死一般的寂静,就连拉车的马驴牲口都止住了响鼻嘶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