默然了半天,蒋钦眼神闪烁,有些干涩道:“这恐怕有些不妥吧,本官岂能夺,”

    话未说完,朱寿已翻身跪倒,眼圈泛红,哽咽道:“自卑职从军那刻起,大人就对卑职屡加照顾关爱。卑职心里已认定,卑职是大人的人,唯大人马首是瞻,大人若是不受卑职这点孝心,卑职就跪死在此。”

    “快快起来。”蒋钦弯腰搀扶起朱寿,拍着他的肩头,感慨的叹了口气:“本官果然没看错你,也罢,你的心意本官受了。好好当差,本官绝不会亏待你!”

    “是!”朱寿大声应道,脸上露出开心的笑容。

    蒋钦笑着点点头,目光微闪瞟了一眼车厢,转而扭身瞧着绵绵细雨遮挡的堡内民居。

    堡子内静悄悄的,杂乱残破的土坯民居院门上都挂着被雨水浸湿的二尺白布,院门上经年的尘土和着雨水化作的黄泥汤已将白布浸染的变作了黄白色。

    沉默了片刻,不知在想什么的蒋钦突然开口道:“刘保本做事还算仔细。”

    “听闻这些孝布都是刘族长自家拿出的,因此全堡才能如此。”

    蒋钦笑道:“你就守在这里。走,去刘保本那讨碗茶喝。”迈步向堡内走去。

    守在车旁的兵卒躬身应道:“是。”

    “大彪,快去营房给大人拿身蓑衣。”

    “不必,这点如小儿撒尿的雨水,本官身子若都禁受不起,又岂能上阵杀敌。”蒋钦脚步未停,踏着被雨水浸软的土道向前走着,朱寿急忙快步跟了上去。

    两人前后相随沿着杂乱的民居土道来到刘府门前,蒋钦站在黑漆院门悬挂白布的雨檐下,拂了拂浇湿的孝衣:“打门。”

    朱寿拍了拍门环,大声喊道:“刘族长,蒋百户大人来访!”

    院内传来急促的脚步声,院门开启,刘保本满脸惊喜,拱手作揖道:“蒋大人驾临寒舍,学生真是喜出望外,大人快里面请。”

    蒋钦拱手微笑道:“冒昧登门讨刘族长一碗茶喝,刘族长不要嫌本官冒失。”

    “大人这话,学生可万万承受不起,大人贵体能到寒舍喝茶,那可是学生求都求不来的。”刘保本满脸堆笑边恭请边殷勤的抬袖替蒋钦挡着雨。

    三人来到天井院内,西厢房旁那扇通向牲畜棚和家里雇工土坯房的木门咯吱推开,清脆中透出几许娇媚的声音从门内传出:“再敢如此懒惰,湿了草料,仔细你的皮。”

    朱寿抬眼瞧去,一道倩影来到木门前,黑亮如缎秀发盘拧着三丫髻,精致俊俏娇颜薄施粉黛,圆领对襟白底秀朵朵粉嫩碎花的晋绸长裙,轻盈可握的腰间扎系着三尺白绫,越发将修长尽显发育的婀娜娇躯,衬得如一朵正初始绽放的菊花,望之竟有一种目夺魂牵之感。

    朱寿心里暗赞,俊俏、清冷、傲人,这丫头全都占了。

    薄怒未消的刘春华出了院门,不经意抬眼望去,瞧到朱寿,一愣,羞怒还未涌上精致娇颜,波光流转,又惊羞得看到了直勾勾死死盯着自己的蒋钦。

    面容微微一沉,美目瞥到雨水浸湿的孝衣内透出的青色小杂花官服,心里咯噔一下,微蹲身福了福,扭身如一穿雨乳燕返回门内,跟着的家里长工胆怯的望了一眼刘保本三人,急忙回身进院将木门虚掩上了。

    刘保本有些尴尬道:“小女未见过生人,失礼冲撞了大人,还请大人不要见怪。”

    直勾勾盯着虚掩木门的蒋钦半晌才回过神来,有些失魂落魄道:“哪里哪里,久闻刘族长有一位堪比花娇的女儿,今日一见才知传闻皆是谬谈。令爱何止堪比花娇,直如仙子临凡,美到了难以形容之境。本官的魂魄都险些被令爱摄了去”

    刘保本心里咯噔一下,下意识的瞧了一眼一脸平静的朱寿,干笑道:“大人实在是谬赞了,大人快请屋内用茶。”

    蒋钦恋恋不舍得收回目光,突然脸上堆笑,一把抓住刘保本替自己挡雨的手臂:“刘族长一口一个大人叫着,太生分了。我也不自在,咱们换个称呼如何,我叫您刘叔,我的表字寿元,您就呼我寿元贤侄吧。”

    刘保本脸色大变,眼中闪过阴霾,强笑道:“这如何使得,学生万万不敢造次。”

    “刘叔客气了,这么称呼彼此亲近,自然是使得的”蒋钦嘿嘿笑着强搀着刘保本走进正房。

    朱寿扭头瞧了一眼虚掩的院门,心里暗叹了口气,也跟着进入正房内。

    蒋钦前倨后恭突然示好的举动,就是傻子都能瞧明白是怎么回事。压根不知晓刘保本打什么主意的朱寿对此只是心里有些不舒服,这种不舒服也仅仅纯粹是看到鲜花要插在牛粪上,这种大煞风景之事似乎要发生的不忍和郁闷。

    朱寿心里对刘春华没有丝毫其他念想,对她胜似花娇的外表仅有欣赏之心,没有情爱之念。仅此而已。

    朱寿站在门前,打量着刘府正堂的摆设格局,对面靠墙一张方桌,左右两把方凳,右侧靠窗同样摆放着方桌方凳。东西偏门旁都摆放着两屏木质屏风。

    至于屏风上画着什么,因毗邻偏房私室,朱寿不好仔细观瞧,仅是扫了一眼。整体屋内的布置给人一种简约但很舒服的感觉。

    前生跟随的老板附庸风雅颇喜收藏古旧木器,因此耳濡目染也大致知道一些皮毛。

    清家具木器做工厚重繁琐,颇喜在器面雕饰图案,且雕工细腻。而明家具结构线条粗犷简约,崇尚自然。至于孰优孰劣,朱寿就不甚了了了。

    正堂对面留白处挂着一副工笔技法的松鹤延年图,粗看倒也栩栩如生,嶙峋石旁苍松若虬龙延伸枝干,树下丹顶仙鹤振翅欲飞,一静一动跃然纸上。

    但细细观瞧则发现细微处笔法稍粗疏精细细腻之感有欠,朱寿虽不懂画,但也能瞧出画师画功技法欠些火候,且画上并无印章,多半是一副临摹之作。

    画卷两侧悬挂一幅立轴对联,写着两句大俗话,上联忠孝传家,下联礼义为本。

    对于写字,前生临过几年贴,今生占用的那废为庶人的倒霉朱姓子孙别的才能在和自己重合的记忆里没有发现,但那一笔工二王和孙过庭的俊逸不失挺拔的行楷倒是很让朱寿喜欢,并堂而皇之据为己有之才华。

    瞧着这副对联,是颜体楷书,但大气厚重不足,笔画顿提涩滞,笔力发飘,缺乏饱满刚劲之感。

    和我前生写的差不多或稍有胜出,今生十倍不及我。朱寿心里暗自得意了一下,耳旁传来刘保本有些发飘的笑声。

    “朱寿贤侄别站着,快坐。”

    满脸强笑相互推让数次,才恭请蒋钦坐在正房左侧主位,自己则坐在右侧客位的刘保本,瞧着一脸事不关己,神情悠闲四处端详的朱寿,气的险些没失控,双眼隐隐闪动着郁怒,一双手在袖内不住的攥拳,勉强控制着情绪,笑容已有些走形。

    也不知晓你小子是真傻还是假傻,自己的女人都快被人抢走了,你竟然还跟没事人似地四处乱寻摸。

    朱寿笑着躬身:“谢刘老爷,百总大人在,卑职不敢放肆。”

    蒋钦笑道:“刘叔既然让你坐,你就坐吧。在刘叔家里,这些规矩都免了。”

    “是。”朱寿躬身施了一礼,来到靠窗左侧的方凳坐下,抬起右手随意搭在桌上,手指悄悄轻捋了一下泛油黄方桌的边沿,心里暗暗道,嗯,还不错,是花梨木的。

    朱寿之所以暗里有这么古怪的举动,在刘保本家处处挑刺,全是受到了今世那可怜破落王孙记忆里的负面情绪所影响。

    几代前被削爵贬为庶人,到了自己这一代,连饭食都不能周全,沦落成了讨百家饭的凄惨境地。

    从出生到悲愤心梗而死这十五年,从没离开过东八里堡这弹丸之地,眼中所见到最有财势的就是刘保本刘大老爷,这破落王孙的境界也就如漏水的池塘,低到了快干塘的地步。

    虽然十余年经常登门乞食,但最多是允许站在天井院内,刘府正房却是从没进去过,仅是有一次大着胆子走了几步,偷偷窥视了几眼,就被刘府雇佣的老妈子赶出府去。

    就这窥视几眼就让这可怜人至死都念念不忘,那羡慕嫉妒恨的怨念在记忆与朱寿的脑子融合下竟然都没有归复平静。

    今日朱寿进到刘府正房,那怨念瞬间不受控制的爆发了,因此弄得朱寿有点神情鬼祟,神神道道……

    蒋钦眼神又顺着正房大开的竖棂雕花贴纸房门瞧向西侧,被门挡着瞧不到那扇虚掩的木门,只能瞧到一角西厢房。怅然若失的收回目光,眼珠在眼内缓缓转动起来。扭头瞧向刘保本,笑容刚浮起,还没等张嘴。

    刘保本突然脸色阴沉,使劲拍了一下桌子,怒吼道:“这人都死了吗,如此慢待贵客,想让本老爷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