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团雾气缓慢地盘旋着,在漆黑的深夜中。

    为了狩猎节必不可少的水上狩猎,易北河上临时搭建起了层层叠叠的木架,王宫门口的大桥下也顺势搭建起辅助架,用以清理石桥底下因为长期的潮湿而滋生的喜阴植物,以及桥墩边上寄居的贝类与水藻。

    大量的水藻让船只在越过桥洞时都有些费力,对于预备好的狩猎节活动也像是个不受欢迎的装饰品。木架只搭好了一半,一些工具被随手搁放在连接的木板上,仿佛是为了方便工匠第二天开始他的工作。有几艘小木舟系在木架上,大块的布匹和切割好的木板放在上面,堪堪留下极小的落脚点。

    暗涌的水流拍打着河岸,大桥的阴影里,艾德里安倚靠着桥墩,闭目等待。

    德累斯顿王宫的窗户里透出璀璨的烛光,而高处,月牙好像是勾在了王宫塔楼上,如一盏柔和的夜灯。王宫门口的大桥上两队巡逻队手持点燃的火把,按着规律来回巡视,他们身着轻甲,肩扛着一把长枪管的燧发枪。

    光和影的交错中,艾德里安睁开眼,他望向一个方向,仿佛是透过厚重的石块,明确地看向了某物。在视线的终点,一线冷雾鲜明地浮现。

    欧内斯特站在离王宫不远处的屋顶上,他能感觉到迅速向他移动来的艾德里安,但他不打算离开,他从腰上取下一截绳索,绳索的末端系着一个石块。

    有东西猛地被投掷到了河水中,守卫们警惕地往桥边看去,火把的亮光照亮了河面,艾德里安一个闪身,再度躲藏在建筑物的阴影里,避开了火光的搜索。

    就在巡逻队严密规律的巡视因为这一声异响而出现缺口的瞬间,艾德里安的感应中,与欧内斯特伴生的冷雾移动了起来。

    “是鱼吧……”一个守卫说道,他持握着燧发枪,枪管正对着水面,蓄势待发。

    他身旁的同伴又晃了晃手里的火把,摇曳的火光下水面只有一圈圈正逐渐荡开的涟漪:“最好别是木架坏了,要是丢了什么部件,明天清晨值班结束前还得让我们打捞。”他将燧发枪收了起来。

    看不出异样,巡逻队重新恢复了秩序,火把的亮光从水面上挪开了。艾德里安抬头看了一眼,欧内斯特已经靠近了王宫。

    巡逻队的脚步声在艾德里安的头顶响起,而后渐渐远离,趁着两队巡逻队分别在大桥的两端的时机,艾德里安借助着木架,迅速往欧内斯特的方向靠近。

    木架摇晃着发出一些响动,但艾德里安轻巧地踩着横杆的样子,就如同一只觅食的海鸟,水面的鱼群出现后停歇在木架上的海鸟一眨眼便已经振翅狩猎,空留原先歇脚的横杆微微颤动。

    王宫的边墙,欧内斯特将手中的绳索抛起,挂住了高处的凸起。边墙的高处也有巡逻的守卫,欧内斯特皱了皱眉,他想要等一个合适的时机,然而艾德里安已经踩着植株的阴影,向他逼近。

    艾德里安比他想象的要快许多,投掷到河水中的石块似乎没能给他制造出麻烦,拖延他的脚步。欧内斯特回头看向了艾德里安,黑发的青年大胆而果断,他笔直地往欧内斯特冲来,没有因为守卫的巡逻顾虑太多。

    是了,艾德里安是来阻止他的,就算他们都暴露在守卫的眼皮底下,对于艾德里安而言,欧内斯特不得不中止侵入德累斯顿王宫的行动也算是一种成功了。王宫守卫的燧发枪发射起来十分费事,哪怕事先已经上好膛,第二发子弹和火药也需要几十秒更换,在距离如此接近的情况下,直接逃脱显得简单而明智。

    但是这一夜过去后,德累斯顿王宫的警戒也一定会变得更加严密,如果阿尔曼苏恩兰德迟迟不从王宫中离开,他又怎么找到机会杀死他呢?或许二月底的狩猎节是个好机会,但要他在德累斯顿停留如此久,艾德里安未必不会找来别的人帮忙一起阻截他。

    艾德里安来到德累斯顿已经表明他自己的态度,文森特查理曼在知道他的选择的情况下,也可能会出手,尽管查理曼的旧伤让他身手大不如前,但以他在猎手之间的名声,有的是人愿意听从他的请求。

    欧内斯特为兄弟会的创建人没有和他站在同一立场上而感到失望,对他而言,杀死苏恩兰德的必要性已经显而易见,可是查理曼却不这么认为。艾德里安只是一个年轻的学徒,查理曼却已经拥有足够的阅历,他本该有远见。

    欧内斯特尊敬查理曼,是查理曼将零散的猎手们聚集在了一起,也是他亲自来到欧内斯特的面前,邀请他加入兄弟会。创建兄弟会的猎手有三个,然而海森和卢卡斯海茵依旧我行我素,只有文森特查理曼一心为此付出,他是兄弟会唯一的领袖人物,正是从他开始,猎手与巫师之间的关系变得比从前更亲密,也因为维系着与巫师间的关系,他们的据点才渐渐增多了起来。

    猎手的生活方式也因此改变。

    从无到有,文森特查理曼失去了他矫健的身手,却成了赫尔女神的国度里不戴冠的国王。欧内斯特愿意对这个国度的国王顶礼膜拜,然而国王却质疑了他对王国的忠心耿耿。

    而那些巫师,仅仅只是因为要与世俗王权产生纠纷,就忘记了与猎手间的约定,退缩到了一旁。

    他们觉得他发了疯,欧内斯特却觉得自己冷静得要命。

    他看了一眼守卫们的位置,拉扯了下已经挂上高处的绳索,绳索掉了下来,落在他掌心。欧内斯特不打算让艾德里安打乱他的步调,比起让苏恩兰德警觉,他宁愿寻找下一次机会。

    看到欧内斯特收回绳索躲藏进高墙投下的影子里,艾德里安放缓了脚步,巡逻队手持着火把正向他们靠近,艾德里安往灌木丛后躲避了一下,他收拢起斗篷的边角,半蹲着,等待巡逻队走到路线的尽头后折返。

    艾德里安的感应之中,欧内斯特正往外跑去。

    如果这一次他失去了欧内斯特的踪迹,下一次欧内斯特很可能不会再选择这一条最方便潜入王宫的路径了。要是苏恩兰德从王宫中离开,那么要在开阔的场地上阻截欧内斯特就更加困难,欧内斯特可以随时安排自己的行动,而艾德里安只能时刻跟随着苏恩兰德。

    从自己的同伴手中保护一个仇敌简直让艾德里安感到荒唐。

    他实在不想在这事上花费太多时间,他已经答应过阿比盖尔尽快回到科隆,他必须在今夜击败欧内斯特,说服这位固执的幽灵猎手放弃他的打算。

    艾德里安紧盯着地面,火把映照出的光芒透过灌木丛之间的缝隙投射到了地上,光圈在移动,而后到了某一点,它停住了,过了一会儿,它开始往反方向移动。

    此时他躲藏的位置就成了巡逻队的盲区,艾德里安拢着斗篷冲了出去。

    有守卫敏感地回头看了一眼,他高举火把晃了晃,然而灌木丛四周什么异样都没有,他疑心地想要前去搜索,但此时巡逻队的其他守卫已经离得远了,他猜测着是某种夜行性的小动物在狩猎,最终还是转身跟上了队伍。

    每一个夜晚都会有这样的虚惊,自从为了狩猎节而准备的木架搭建起来,夜晚的响声也比以前更多,总有些野猫和水鸟会跑到木架上,尝试捕捉到偶尔会浮上水面的鱼群。提前投放到河里的大鱼也总是在夜晚拍打河面,发出啪嗒啪嗒的水花声。

    夜已深了,疲惫侵袭,松懈在所难免。

    欧内斯特在奔跑。

    他想要甩开追踪在身后的艾德里安,然而黑发的猎手对于德累斯顿的地形仿佛熟稔于心,有时欧内斯特明明感觉到那团追踪在身后的雾气已经脱离了感应范围,却又在下一个拐角处重新感应到艾德里安从另一个方向赶来。

    白日的鹅毛大雪在夜晚稍微回暖的气温影响下微微融化,融化后又结出了一层光滑的薄冰,地面上时不时的滑面让欧内斯特感到不适,而艾德里安像是早已预见,他更换了一双更适宜在冰面上奔跑的皮靴,鞋底上镶嵌着尖锐的金属。

    甩开艾德里安似乎成了耗时费力的事情,他们跑过白日间相遇的那座教堂,艾德里安再次从欧内斯特的感应范围中消失了,欧内斯特这次止住了脚步,他沿路返回。

    如果艾德里安确实是以他对德累斯顿地形的了解预判着他的前进路线,那么在他们都感应不到彼此的时间里直接折返似乎是最简单的应对方法。

    然而让欧内斯特意外的是,那个黑发的年轻人远比他以为的,要狡猾得多。

    欧内斯特没走出几步,艾德里安出现在了他身前。代表他的那团雾气存在感削弱了,仿佛是从原先贴着皮肤的一大圈,缩成心脏处的一小点一样,欧内斯特仍然能清晰地感应到他,但他已经出现在足够近的距离内。这是真正的“隐匿”。

    艾德里安拔出了他的迅捷剑,竖立在眼前,向他行礼。

    欧内斯特停住了脚步,对方已经执剑行礼,现在是他回礼的时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