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第八十九章圣意

    洛阳政事堂内,因收复维州而洋溢的欢声笑语,早被一片尴尬的沉默所取代。

    “父皇!”瞅着一直对着奏章呆的文宗,太子萧厚炽再忍不住,“三弟的奏章到底说了什么?他是否同意按照圣旨处理维州事件?”

    “难道三弟不同意?”齐王萧厚照见文宗脸色有些阴沉,忙煽风点火,“这个三弟胆子也太大了!以为自己有些功劳,便不把父皇和政事堂放在眼里了吗?”搜索最新更新尽在

    “启儿也同意归还维州了!”文宗抬头看了看太子和齐王,“不过他早先对悉怛谋等人已经做出了保全的承诺,希望能不归还归降之人。”

    “上天有好生之德,吴王确有仁者之心。”左相陈无极缓缓道:“只恐那吐蕃不答应啊!”

    “陛下!吴王这样做,也是为了避免自我断绝今后再有人效忠归降朝廷的门路!”白须飘飘的右相庞藉忙启奏。

    “父皇!万不可因小利而失大信啊!”齐王一脸焦虑,“吐蕃恐很难答应这样的要求,从前朝的教训来看,其势必驱马蔚茹川,直上平凉阪,万骑遥来,怒气直达,不十日可到咸阳桥,一旦大兵压境,关中危险啊!”

    “我们还没把决定通报给吐蕃呢,齐王怎么知道吐蕃不会答应?”庞藉心中冷笑数声,“就是大兵压境又怎样?吐蕃前不久攻蜀失败,攻大理又失败,我大梁西北强军岂会容其放肆?”

    “你……”齐王不禁语塞。

    “陛下!”禁军大都督段天贵起身道:“如果我们向吐蕃提出了要求,但吐蕃坚持维州和悉怛谋等人一起归还,请陛下坚持第一道圣旨的圣意!我大梁再经不起兵锋四起了!”

    “只好如此了!”文宗看了看殿下众人,无奈地点了点头……

    被临时改造成蜀地招讨使衙门的知府衙门仍然是一片喜气洋洋。欢快的笑声越过高墙,飘在风中。上到参谋、判官等重要幕僚,下到牙兵、小校,纷纷跑来向招讨使道贺。谁都知道,这将极大地增加庞厚启的政治资本。

    “罪臣悉怛谋参见招讨使大人,招讨副使大人!”悉怛谋大步流星地迎了上来,半跪行礼。

    这就是悉怛谋?方连山好奇地打量着眼前这个身材魁梧、浓眉大眼的汉子,脸庞被高原纯净的阳光晒成了很朴实的黝黑,还透着雪域民族所独有的高原红。

    也许只有这样的质朴男儿,才会毫不保留地将自己,还有数百上千族人、部属的性命交到一个素未谋面的人手中吧!方连山心中有些揪痛。

    “将军请起!”身形颀长、风度儒雅、充满上位者气息的庞厚启忙扶起悉怛谋,“这位乃是方公子,你们认识一下吧!”

    “在下方连山,见过将军!”方连山拱手行礼。

    “你就是方连山?”悉怛谋仔细地打量了一番方连山,“不想竟如此年轻!公子据守大渡小城击退大理,吓跑了拉多王和果洛达哇,真是不简单哪!”

    “将军过奖了!”方连山忙谦逊道:“将军弃暗投明,实在难得啊!”

    “那朗达玛毁我佛教,天怒人怨!”悉怛谋愤愤然,“现在居然先攻西夏,再犯大梁,又侵大理,如此不顾国力,肆意妄为,岂能长久?我见招讨使大人治蜀,百姓安居乐业,兵力强盛,心下仰慕,故冒险投靠而来!”

    “将军……”庞厚启再忍不住,眼眶泛红,“圣旨下来了,要我们归还维州和你们……”

    大厅的气氛在长时间的沉默中冷却、冷却,几乎变成了一块寒冰……

    没有怨恨,没有愤怒,悉怛谋只是睁大眼睛,眼眶似要裂开般。

    “我已请求陛下只归还维州,定保全将军等人的性命!”庞厚启有些失魂落魄。

    “谢大人!”悉怛谋眼泛泪光,俯身跪下。

    “圣旨到!”庞厚启刚想扶起悉怛谋,柳钩儿便拖着娘娘腔,捧着圣旨,风尘仆仆而来。

    “快给我看!”庞厚启顾不得礼仪,径直打开看了起来,愈看脸色愈苍白起来,摇晃着就要倒下。

    “圣意如何?”方连山忙扶住庞厚启。

    “哈哈!”庞厚启凄凉地大笑数声,眼泪扑扑直下,“吐蕃拒绝接收维州,除非我们交出悉怛谋,还有那上千名族人和部属!不行!”

    庞厚启用抖的手提起狼毫,就要激动地写下奏章,恳请洛阳天子收回成命。

    “大人不要写了!”柳钩儿流泪跪下,“小人临行前陛下已经交待过,任何奏章都要等到您按照圣旨执行后再行奉上!”

    “这……”狼毫悄无声息地掉在了冰冷的地上。

    “禁军何在!”柳钩儿声色俱厉,“将悉怛谋戴上重枷,押入大牢!其余一干人等尽皆拿下!”

    见着一言不,绝望地看着庞厚启的悉怛谋,所有人的心都碎了……

    “庞兄!”待众人尽皆哭着散去后,方连山握着庞厚启冰凉的手,“给我些时间,我们一定要阻止这悲剧的生!”

    “你有办法?一定要救他们啊!”心灰意冷的庞厚启亦紧握着方连山的大手,激动地浑身直颤。

    “柳公公有礼!”方连山拱手行礼,“在下方连山,曾在庆州随庞兄押解军械时有幸见过公公一面!”

    “方公子客气了!”柳钩儿竟十分客气,“想当日公子义薄云天,不顾身死,毅然前往吐蕃劝说论恐热,那高大的背影令洒家至今难以忘怀!”

    “公公过奖了!”方连山忙恳求道:“可否将归还悉怛谋等人的时间拖延一下?”

    “皇上催的可急了!”柳钩儿有些为难地看了看方连山,又瞅了瞅一脸阴沉的庞厚启,一咬牙,“时间短些还可以!”

    “不要太久!”方连山忙道:“十天!给我十天就好!”

    “那可不行!皇上还等着我监督完后,回去复旨呢!”

    “就十天吧!”庞厚启也急了,竟用起了商量的语气。

    “吴……招讨使大人!”柳钩儿也急了,“您这不是要了我的命吗?”

    “我的面子也不给了?”庞厚启有些怒了,“那依萱临行前总对你交代了什么吧?”

    “这……”柳钩儿都快哭了,“八天!最多八天!”

    “谢公公!”方连山心里松了些,“依萱?依萱是谁?我认识吗,庞兄?”

    “没什么!”庞厚启遮掩着,“就是我弟弟庞以玄!他和柳公公的关系比较紧密!”

    “方公子!”柳钩儿从怀中小心翼翼地掏出一封信,“这是小庞公子托我带给你的信!”

    这个庞以玄怎么托个太监给我带信?方连山莫名其妙地接过信,刚打开,一股淡淡幽香便钻入了鼻孔,几行娟秀的字体呈现在眼前。

    “方兄,庆州一别,甚为挂念。闻听兄台数次遇险,十分担忧,望保重身体。我妹妹亦很想见你一面,盼早日到洛阳。”

    旁边还有一行小字,“我妹妹真的很漂亮哦!”

    脑海中又浮现出庞以玄那绝美的脸庞,方连山觉得心里怪怪的,却也不再多想,转身拉起庞厚启就要去忙活。

    “等等!”柳钩儿急得大叫,“你怎么不回信啊!”

    “告诉他,我会到洛阳去找他的!”方连山的回话从门外传了进来。

    “这个臭小子!”柳钩儿愤恨不已,“可怜主子日夜思念,人都瘦了一大截了!还嘱咐我好生帮你呢!没良心!”

    数日后,当颈、手、足上了木枷的悉怛谋蹒跚走出知府衙门大门的那一刻,庞厚启平生第一次低下了骄傲的头颅。他没有现身来为悉怛谋送行,这个敢于直面黯淡时代的贵胄不敢面对一双双哀怨的眼睛……

    车辚辚,马萧萧,寒流中的成都府的街头挤满了送别的人群。蜀地百姓默默地看着一架又一架车颠簸着,从眼前驶过。

    车上载满了一个个竹畚,竹畚里装满了披枷戴锁的人,佝偻着身形,垂下头颅,行进在不归的长路上。

    车轮卷起的散漫黄埃被萧索的风吹得很远很远,与漫天阴霾混成一片,是那样的苍凉悲壮。

    与黄埃一起飞舞的,是一千多人的哭声,在空荡荡的天地间飘来荡去,象离群的九秋雁,在风中哀哀唳嘹。

    哭声里没有乞怜求生的意味。他们知道听得见啼哭的人徒劳无功地做了很多、很多,也没有能挽救什么。把他们送上绝路的人又躲在洛阳的朱门后面,什么也听不见。

    悉怛谋和他的上千族人、部属不过是把哭声当成了一曲无韵的歌声,悼念自己,叹息生命的无辜与无奈……

    金碧辉煌的东宫内,欣赏着数名美姬在悠扬的乐声中翩翩起舞,品尝着人间难得一见的美酒佳肴,欢声笑语充斥着整个大殿。

    “当初快马来报,失落了五十年的维州以无代价的方式收回,整个洛阳可是都轰动了呢!哈哈!”太子舒畅地饮下一大杯美酒。

    “是啊!那光景我可是看到了!”齐王亦附和道:“整个中书省像过年一样热闹!三弟的名字可是又一次挂在了无数人的嘴边呢!”

    “说实话,听到朝堂上传来的阵阵欢呼声,我的心里真是——”太子又饮下一大口酒,眼神阴毒,“真是又尴尬又恐慌!再这样下去,这个太子之位交给三弟得了!说起来,当时全靠左相一语中的啊!‘徒弃诚信,匹夫之所不为’!好!我敬左相一杯!”

    “左相大人话一出口,那些欢庆的人全都闭了嘴!”齐王亦巴结道:“大臣们原本乐观的情绪如“落叶坠寒霜”,在冷风里一扫而空!”

    “不过左相所言非虚啊!”段天贵面色凝重,“如前朝那样吐蕃铁骑杀过咸阳桥后会怎样?简直就是一幅山河破碎、兵临城下的恐怖景象!”

    “这……”想到自己以前听说过关于吐蕃的种种可怕传闻,太子不禁打了个哆嗦,脸色有些苍白,“总之,多谢左相对我的大力扶持!”

    “太子言重了!”陈无极却是毫无喜色,冷冷地看着萧厚炽,“只是希望太子登基之后,不要忘了我们的约定!”

    “放心吧!我登基后立即封天理教为国教!”萧厚炽又举起了酒杯,兀自沉醉在美好想象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