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爷,雷焕少爷?”轻柔的声音在耳畔环绕。

    “雷焕?在叫谁?啊,是我!”雷焕猛然睁开眼睛,被强光刺痛,又急忙眯起。

    透过眼睑的缝隙看向门口,阳光中映出个娇小的身影。他揉了揉眼,视线清晰起来,门口之人年纪与他相仿,面庞的线条柔和,看起来软绵绵的弱不禁风,好像树林中的小兔子。眼睛很大,长长的睫毛,头发梳成一条又粗又长的麻花辫,尾端系着红色丝带,挂着金色的装饰铃铛。

    “一大早的,有事吗?”雷焕表现的平淡,心中却是兴奋到不行。

    在贝加尔森林只有他一个人类,就算铁树偶尔会去,也只以“大少爷”来称呼,名字根本毫无意义,因此被人呼唤名字对雷焕而言是件前所未有的新鲜事。

    “都是我的错,没有及时把房间整理好,请少爷原谅。”那人十分惶恐,但声音柔和,很是好听。

    “你是谁?”雷焕起身朝那人走过去,花脸则睡得正酣,一动没动的趴在那里。

    “我叫玫瑰,从今天起作为少爷的贴身侍婢,负责照顾少爷的衣食起居。”那人低声说道。

    “声音尖细,个子小,头发很长,脸蛋柔和,身子也很软。你是女孩?”雷焕过来在玫瑰手臂上捏了一下,两根手指轻而易举地陷入柔软的脂肪中。

    “呃……是,是啊,少爷,我是女孩。”玫瑰尴尬的赔笑,心中古怪之极。

    “真的?真的是女孩?我还是第一次见到女孩呢。”雷焕跳起来欢呼,将玫瑰抱起来转了两圈又放下,吓得玫瑰小脸一阵红一阵白,不知该如何反应。

    “好轻啊,女孩都是这么轻的吗?”雷焕兴奋的问。

    “我,我不知道,应该是因人而异吧。”玫瑰随口回答。她是第一次与男孩子如此亲近,胸中早已小鹿乱撞,不知所措。

    雷焕根本没在听,沉浸在兴奋之中,口中不知念着:“有意思,真有意思。对了,听说所有的人都是女人生的,你也能生孩子吗?”

    “这,这……少爷,我还有事,一会再来帮您打扫。”玫瑰闻言顿时面红耳赤,弯腰行礼后慌张的逃了。

    “她为什么突然跑掉?”雷焕奇怪的回头,正见花脸睡眼惺忪的走出来。

    “一定是你吓到她了。我第一次看到的女人就被你吓跑了,你说该怎么补偿?”雷焕叉着腰兴师问罪。

    花脸无辜的扭过头,又趴下了。

    “你这臭小子,说你两句而已,竟然敢发脾气,用屁股对着我。”雷焕在花脸的屁股上踢了两下,那大猫根本动也不动。

    雷焕觉得无趣,又回到自己房间,想找些新奇的东西玩。书房他已经去过,冥想室是四个房间中最小的,里面没有窗户,没有装饰,关上门后漆黑一片,没有半点意思。他又跑到练功房,里面零零碎碎倒是放了不少东西,木桩、石墩、木人、铁环、铜像、人体结构图、穴位图,还有各式武器,但落满了尘土,好像已经有几年时间没人用过,比花脸的房间更脏。

    雷焕拾起武器比划两下,但根本不会用,木桩木人也不知是用来做什么的,更不懂什么是穴位,但他对人体的结构却很了解。在他十岁之前,追捕与被追捕就是生活的全部。被猛兽撕咬,被野猪冲撞,被鹿群践踏,被树枝刺穿,被岩石砸中,跌落悬崖,堕入山涧,被激流吞噬,被瀑布冲刷,无数次奄奄一息,又无数次死里逃生,他比世界上任何人都更加了解自己的身体,人类的身体。

    “无聊!”雷焕无趣的出来,最后来到卧室。

    一进屋他就愣住了,用鼻子闻了闻,竟然有他的味道。

    “是那小子的味道?竟然和我一样,这就是所谓的双胞胎,简直就像世界上有两个我。其他房间几乎都没有,只有这里,看来他自杀前一直待在这没出去。”雷焕走进去,窗户拉着窗帘,房间昏暗很难视物,但还是可以认出床,衣柜,以及面前的两张巨大圆桌。

    床上很整齐,被褥没有动过,两张圆桌摆成“8”字形,每个上面有一张垫子。雷焕轻轻摸着那些垫子,里面的蓬松棉已经被压扁。

    “那小子竟然有床不睡,睡桌子?我昨晚也是有床不睡,好像没资格说他。”雷焕自嘲一笑。

    他随意在房间中乱翻,掀开床单丢在一旁,又打开衣柜,里面满是发霉的气味,衣服都被虫咬得满目疮痍,好像放进去就没拿出来过。

    “为什么只有这套衣服放在侍婢那?如果一起丢在这,被虫子咬光就好了。”雷焕不舒服的活动着肩膀,这套紧绷的衣服始终让他无法释怀。

    他将衣柜内的衣服全丢在床上,忽然发现衣柜下的木板有一处翘了起来。他好奇的翻开,下面竟然藏着个一尺见方的铁盒子,里面有一摞日记本,在铁盒的保护下没有成为虫的牺牲品。

    “这就是传说中的日记?嘿嘿,有钱人家的少爷就是不一样,会把美好生活一样样的记下来。”雷焕冷嘲热讽的哼了一声,将日记一本本拿出来。

    日记一共十本,一年一本,第一页是灵元2018年12月12日,正是他六岁的生日,而那一页仅有一句话:原来死,就是再也见不到了。

    雷焕微微皱眉。他很清楚这句话的意思,那天正是母亲去世的两个月后。

    “那位养尊处优的小少爷竟然花了两个月时间才弄懂死是什么。”雷焕的眼中闪过复杂的神色。

    死亡,他见过太多了。

    他向后翻,一页一页的读下去,渐渐的,里面的内容让他震惊了。本以为会读到富丽堂皇的美好生活,以及那些有钱人专利的奢侈烦恼,结果看到的却是一个名为“少爷”,朽木镀金的少年可悲,可怜,又可气的短暂人生。

    灵元2019年2月4日:

    今天是个清爽的日子,但我的日子仍旧是阴霾的。红鬼逼着我做的那些奇怪练习,以前母亲从来没让我做过。还有蓝鬼,他更可恶,竟然罚我睡在马圈。我想向父亲说,但他整天都在忙,根本没时间来看我。母亲啊,为什么你死了?如果你还在,我就不会被逼着做这些不喜欢的事情。灵气什么的,我根本就不喜欢。

    灵元2019年7月8日:

    今天的训练更加辛苦,我遍体鳞伤,可红鬼和蓝鬼还是不断逼我,说如果我完不成就没有饭吃。我很努力了,但还是没能完成。今晚又没有饭,我已经十二天没吃东西了,喝的水是自己打的。这里的苦井水好难喝。母亲啊,为什么我要遭受这些虐待?我不是雷家的少爷,未来的继承人吗?

    灵元2019年12月12日:

    生日什么的根本没意义,但我却很高兴,因为今天我可以吃饱,而且能好好休息,不用做辛苦的训练,也不用担心被罚。

    灵元2020年3月17日:

    今天父亲来了,是来看我成果的,但我没有能够给他看的。他看到我的伤和身体,什么都没说。他真的是我的父亲吗?那冷漠的眼神,好像在仇视我。父亲和红鬼离开后,蓝鬼来了,骂我是没用的废物,说我给雷家丢脸。他走之后黄鬼来了。只有他还算好,对我很和善,但却不肯帮我。我还要被折磨多久?

    灵元2020年8月11日:

    我想学吟诗,学弹琴,为什么非要每天搬运石头上山?山上有多少块石头和我有什么关系?有多少只蝴蝶和我有什么关系?山为什么是磨盘形的和我有什么关系?但还好,我见到了珊珊,她好可爱,好像花丛的仙子。但是霍金很讨厌,还有廉威,他打了我,鼻子好疼。

    灵元2020年12月10日:

    今天下雪了,红鬼让我赤着脚在后山的瀑布下打坐。好冷啊,但没关系,还有两天就是我的生日了,还有两天我就能休息了。不知道珊珊会不会来,至少别让霍金和廉威来,他们总是偷偷打我,还骂我是没用鬼。

    灵元2021年6月21日:

    我真是个废物,在珊珊面前丢脸了。霍金和廉威,他们为什么要那么做?伤害别人,取笑别人,侮辱别人,对他们有什么好处?他们为什么能做出那么过分的事,还笑得出来?

    灵元2022年1月1日:

    我不是废物,我不是,谁也不许再说我是废物。我要变得比任何人都强,让他们永远不敢再骂我。

    灵元2022年12月12日:

    霍金当着我的面亲了珊珊的脸颊,这真是世界上最糟糕的生日。如果我可以许一个愿望,我希望能够杀死霍金。

    灵元2023年9月24日:

    我不是废物,不是垃圾,我只是不喜欢灵气,没有学习灵技的才能,但是我会其他很多东西,为什么,为什么就是没有人在意?

    灵元2024年5月3日:

    什么是当年的误会,什么是诅咒之子,不知道红鬼在说什么,好像一切都是我的错,在没出生之前我就错了。我也许真的是受了什么诅咒。不,我应该诅咒他们。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

    灵元2024年10月7日:

    练什么?学什么?一把火都烧光吧!说我是垃圾?你们才是垃圾。我不会再和你们这些垃圾说话,你们也别想再命令我做任何事。

    灵元2025年4月19日:

    空旷的房间,冰冷的床。所有人都是坏人,所有人都想打我,伤害我,骂我,践踏我。墙上的蟑螂也瞧不起我。我要踩死它,但它逃了。我真是个废物,没用的废物。

    灵元2026年11月14日:

    废物废物废物废物废物废物废物废物废物废物废物废物废物废物废物废物废物废物废物废物废物废物废物废物……

    灵元2027年12月12日:

    属于我一个人的生日,属于我一个人的愿望。让这个世界崩溃吧,让所有的灵气消失,没有灵气,没有灵技,没有仪式,没有人,只有我,母亲,和珊珊。

    雷焕闭起眼阖上手中的日记,那里还剩下最后一本,他的面色却阴沉下来,拧着眉仿佛不愿打开,因为就在那里,有弟弟自杀的讯息。

    他踌躇半晌,最终还是翻开了,这本只写了四分之一,前面和之前的两本差不多,几乎满篇都是“废物”两个字,直到最后的一页。

    灵元2028年3月7日:

    我对这个世界已经毫无眷恋,也失望透顶。母亲啊,既然你无法在天上守护我,就请允许我去天上寻找你吧。请等着我,我就来见你了。只有在你的面前我才是快乐的,只有你在的地方才是我的乐土,我的天堂。

    雷焕的手在颤抖,读完的瞬间大发雷霆地跳起来,将日记重重丢到墙角,咆哮道:“没用的废物!你这个胆小鬼。你就这么逃了?因为小小的挫折,你就抱头鼠窜的彻底逃离这个世界,逃到母亲那里去?”

    他的声音哽咽了,怎么也说不下去。

    弟弟本是个柔弱内向的男孩,虽然没有战斗的才能,却很有艺术天赋,然而家族的重压和同龄人的欺辱却将他彻底毁了。雷焕很恨,但更恨弟弟自己不争气。他在贝加尔森林每天都过着九死一生的日子,四周所有东西都想要他的命,他却从没有逃过。无论面对怎样的危机,他也从未有一刻怨天尤人,没想过逃避,更没想过死,哪怕是一瞬间。在他的心里永远只有一个念头“我必须活下去”。就是这么一个简单的想法,一个在森林中最普遍的常识,有智慧的人称之为本能,然而他们起了名字后却忘记了这个本能。

    “废物,真是个……废物!”

    骨肉亲情,兄弟连心。他狠狠地打了一拳,将墙壁砸出一个沾血的凹坑,头顶着墙,哭了。

    十五年来流血无数,落泪,却是第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