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妈妈点头应声:“奴婢明白。”

    她忍不住抬头,忧心地看向面色冷静一片的豫安:“公主……驸马爷此番异动,想来应当是那岑家的老太君故意为之,刻意留下人不让走……”

    豫安扯了扯嘴角,冷笑道:“本宫如何不知?驸马在京中,可是出了名的大孝!”

    她径直进了厢房内间,将华丽的外袍脱下,由着张妈妈侍候她换上了一件厚实些的宽松长袄,坐在梳妆镜前卸着满头点翠。

    “那岑家老太太想来是早晨见了我和骆哥儿,心里头不爽利却又无可奈何,只能使法子将驸马召过去,想要拉着本宫一起不痛快。”

    豫安自顾自地解了发髻,墨发垂下,削减了几分平日里的凌厉,更多添了些许妇人的婉转:“她想得倒是容易,只是这气既然已经撒到了本宫头上,本宫又怎能真的让她如愿得意?”

    张妈妈轻叹一口气,帮着收拾好了那些点翠和金钗,犹豫着道:“只是公主与那岑老太君这般动作,让驸马爷怎么想?”

    她忍不住劝慰:“毕竟驸马爷孝顺岑老太君是真,公主莫要与驸马太过生疏了。”

    一句话惹得豫安直笑:“生疏?他何曾与我不生疏了?”

    她直视镜中的自己:“岑远道,远道……他啊,人如其名,想要走上仕途,想要在官场上愈行愈远。只可惜,尚了公主成了驸马,无法入朝为重臣,生生地将那条‘远道’给埋葬了。”

    张妈妈张唇还想再劝几句,可想了想却发觉找不到话辩驳,终究还是再叹一声,闭了嘴不说话了。

    直到次日,岑远道才同岑老太君道了告辞,准备回长公主府看看妻女。

    他前脚踏出荣国公府的后门,下一刻便见自家宅邸的后门前,停了一辆装潢华贵的马车。几名宫人低眉顺眼地候在府门前,见到来人,忙尖声行礼:“见过驸马。”

    驸马二字刚刚喊出来的时候,岑远道忍不住皱了皱眉。

    “来接豫安进宫?”岑远道冷声。

    立在最前的宫人依旧笑得客气:“是,依旧是照着以往的规矩,官家命奴才来接长公主入宫过小年。”

    豫安已经嫁人,除夕年节依礼都是在岑家度过,但每逢小年都会入宫小住一段时日,参加宫中家宴。

    岑远道嘲讽:“倒是一年比一年来得早了。”

    宫人垂头笑道:“驸马爷说笑啦,官家这回只说是太过忧心小郡主了呢。”

    岑远道扯了扯嘴角,径直进了宅院。

    京华园内,豫安一袭深色宫装,正坐在厅堂上首,身边站了张妈妈、冬葵等人。

    岑远道跨进门就停了步子。

    他望着那仪态端庄的妇人,恍惚想到了很久之前。

    前荣国公带着他入宫面生,曾在宫中偶遇当时尚还是个小姑娘的豫安,精致华贵,引人注目。

    后来天家内斗,豫安公主的成亲难免要和利益相勾结,他听从父兄建议参加了那场本意在于甄选驸马的宫宴。

    记忆中永远尊贵无比的小姑娘聘聘婷婷行过众家儿郎,而后攸地停在了他面前,清丽如芙蓉一般的面容上半分笑意也无:“我嫁给……你。”

    思绪回笼,坐在上首的豫安已经为岑黛系好了银狐裘披风,柔声道:“行装为娘已经叫人收拾好了,可莫要叫你舅舅等的太久了。”

    思及璟帝,岑黛立马娇娇俏俏地点头:“宓阳也想舅舅!”

    想念那个,前世被奸佞毒杀、英年早逝的皇帝舅舅。

    豫安点了点她的鼻头,而后笑意淡了些许,抬头看向仍旧站在大厅中央的中年人:“驸马呢,可要同我们一同入宫?”

    岑远道表情不变:“府中需得有人看着。”

    依旧同往年一样,豫安毫不在意,红唇弯弯:“那便麻烦驸马了。”

    她慢悠悠地起身,牵着岑黛行过来,依旧是万千风华不减。

    而后擦肩而过。

    藏在袖中的双手瞬间紧握成拳,岑远道长长叹出一口气,又缓缓松开了手。

    后门外的华贵马车是长公主仪制的车架,车厢空间宽大,容纳母女二人绰绰有余。

    岑黛上了马车后就趴在豫安膝上假寐,心里盘算着岑家众人。

    本是最规矩不过的父亲昨日彻夜不归,背后定然有岑老太君的一份意思。如今豫安提前进宫,无非是对岑老太君的回击。

    总归她背后有一个强势的娘家,驸马不归家,她干脆也不愿在长公主府多呆了,收拾收拾回娘家过节便是。

    岑黛蹙了蹙眉,突然忍不住可怜起自家爹爹起来。前有亲娘后有妻女,夹在中间真真是难受。

    她叹了口气,又往豫安怀里钻了钻。

    于她来说更值得注意的是,前世的轨迹又乱了一分。上辈子她并不是这时候入宫的,而是等到年节已近朝中休沐,才跟着豫安进了宫。

    岑黛蹙眉,合眼不再多想。

    一路上马车始终行驶得平稳,车轮咕噜噜滚动,最终在神武门前缓缓停下。

    宫城萧瑟巍峨,肃穆磅礴,低矮的厚重乌云更加突出皇城的几分庄严。

    岑黛掀了帘子,被下方的张妈妈抱了下来。甫一落地,那从神武门呼啸而来的大风吹得她差点没站稳。

    冬葵忙帮她把身上的银狐裘拢紧,背着风道:“这关口的风实在是太大了……”

    岑黛抿紧了嘴。方才她试着张开嘴,那一大股子风就立马冲进她嘴里,连闭上嘴都算费力。

    豫安被她的模样逗笑了,忍不住打趣:“小宓阳轻飘飘的,仔细被风吹跑了哩。”

    岑黛弯了弯眉眼,背过身避开风,这才敢张口:“娘亲不会舍得宓阳被风吹跑的!”

    豫安脸上笑意更浓。

    代步的软轿备在神武门后,一行人递了官牒准备入门换乘。

    一脚踏进宫门,方才的大风立刻就削减了一些。觉着风小了,岑黛也就放松了些。她从白狐狸毛儿里扬起小脑袋,抬眼便看见迎面走来了三人。

    岑黛眨了眨眼睛。

    这三人皆是身穿赤罗官服,为首的一人庞眉白发,昂首挺胸嘴唇抿紧,瞧着倒是很有精气神。身后的青年人落后了他半步,冠袍分毫不乱,面容冷硬,丝毫不惧面前寒风。

    同这风华外露的一老一少比起来,剩下的一人似乎就显得有些平庸了,腆着一个大肚子,面上带着奉承谦恭的笑。

    岑黛遥遥看着这三人身上穿着的单薄官服,立时就又颤了两颤,冷得她又拢了拢身上的狐裘。

    两拨人马遇上,那三人拱手行礼:“参见长公主殿下,宓阳郡主。”其中当属最年老的那一位的声音最大,中气十足。

    豫安眼中多了些钦佩,微微福身:“荀阁老。”

    岑黛抿了抿唇,也跟着行了宫中的礼仪。

    低下头的那一刹那,她忽地闻到了一股特殊的竹香。脑中记忆霎时翻涌,几乎是一刹那,她突然想起了重生之时做的那个梦。

    在梦境最后,她看见了一个白衣青年,脊背挺直如同静庭幽竹。

    他在这三人之中?

    岑黛整个人陡然一僵。

    三人中的老先生瞥了她一眼,又默默转过头道了告辞,领着另外两人避开让道。

    几人推诿一番之后就不再多说什么,抬步各自离开。

    待走远些了,方才腆着肚子的官员这才小声开了口:“那位小贵人,似乎颇得陛下欢心。”

    他顿了顿,眼中光芒细碎,小心地望了走在最前的老人家一眼,而后转过头看向青年,意有所指:“若是能够通过那位小贵人往上头搭线,想来这以后的路都要好走许多。”

    为首的老人掀了掀眼皮,略显苍老浑浊的眼睛也跟着瞥向青年。

    顶着二人或明或暗的打量,青年人脸上的表情始终不曾变过。

    身后关口狂风大作,扬起众人衣袍猎猎作响。青年迎着寒风抬高了头颅,遥望眼前愈发明亮雄伟的京都满城,似乎想起了方才那个拥有纯澈眼瞳的乖巧小姑娘,眸色不喜不怒:

    “用不上。”

    他荀钰想要的权力,他自己会想办法得到,根本无需去向那样的一个“金丝雀”借势。

    另一边,张妈妈扶稳了豫安,缓缓舒了口气,诧异道:“方才的那位老先生,当真是好大的气势。”

    那样浑浊的眼睛,在垂眸看向岑黛的时候却露出了如同鹰隼一样锐利的眸光。

    豫安笑了笑,钦佩之意尤在:“那是荀阁老。”

    岑黛埋在狐狸毛里的耳朵儿动了动,眼里带了几分好奇:“荀阁老?”

    豫安笑着看她:“宓阳可知道荀家?方才那位荀阁老,便是簪缨世族荀家如今的家主。荀家香火鼎盛百年,荀阁老从你皇爷爷那一辈起就入了内阁,乃是两朝重臣。”

    岑黛懵懂地点了点头。

    “那倒是一位大人物!”张妈妈喟叹,又问:“说起燕京荀家,方才还有一个气势高绝的年轻人,他落后荀阁老半步,似乎和荀阁老亲近得很。莫不是最近声名不小的荀家大公子罢?叫……叫荀什么来着?”

    一行人穿过城门,关口狂风陡然变大。

    豫安抿着嘴笑:“应当就是那一位。当今内阁学士,荀钰。”

    最后的两个字呼啦啦地裹进了冷风里,随着刺骨寒风一同呼啸着,吹得岑黛攸地停住了前行的动作。

    岑黛却恍若未闻,她苍白着小脸,转头低低颤声:“荀,荀……钰?他就是荀钰?!”

    白衣公卿,少年宰相。

    纵使岑黛上辈子并不曾见过这位声名赫赫的荀家大公子,可也听闻身边众人议论过许多次。

    荀钰惊才绝艳名冠燕京,深受璟帝赏识。未至而立就已入内阁,是大越古往今来最年轻的内阁学士,后来也成了最年轻的内阁首辅,在朝中同太子杨承君一党分庭抗礼,手握重权。

    可就是这样一个光风霁月的青年,最后却毒杀了璟帝,被斩首于闹市之中。连带着还拖累了世代簪缨的世族荀家,使其没落在了历史的长河之中。

    岑黛怔怔愣愣地回首,只能看见荀钰愈发走远的背影。

    那背影高瘦挺拔,一如梦中所见。

    荀钰就是那个入了她梦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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