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好一会儿才平复下心绪,在命诸皇子各归各位后,单独留下赵宸,让她与自己同榻而坐,不住地问话。

    这一举动,无疑令赵宸成了席间最惹眼的那个。

    羡慕、嫉妒、恼恨…纷沓而至。

    赵宸也不在意,一边陪太后说着话,一边贴心地为其布菜,直到——

    “母亲,宫戏班已经准备多时了,您看?”楚皇笑问。

    “哀家想先见见孟先生。”太后轻拍着赵宸的手,又忍不住满意地夸奖了一句:“多亏宸儿将人留下来了,哀家这才有机会一睹其人风采。”

    赵宸扯着唇角笑了笑。

    老祖宗啊老祖宗!您倒是如愿了,可您孙儿却得日夜提防着这人啊!

    “宣名伶孟雍觐见——!”

    “草民孟雍,拜见陛下,拜见太后娘娘,恭祝太后寿比南山…”

    湖蓝长衫服帖地罩在他身上,身段粲然得让人移不开眼,低眉顺目那么一拜,更是直教人不忍地想上前扶他一把。

    太后稍一打量,不由赞叹地说:“唯见先生音容,方才能信这人间真有绝世姿!”

    一旁的赵宸忍不住一撇嘴。

    没见过这人之前,她也还没想到,这世上竟真有白骨精呢!

    孟雍又敛低几分眉眼,长长的睫毛将眸中清冷尽数遮下,绯红薄唇轻轻开合:“太后娘娘过誉了,草民不过是个江湖卖艺人。”

    “老祖宗,咱还是赶紧开场吧!”赵宸实在看不下去他这幅样子了。

    太后笑着连应了几声,忙让人传宫戏班上殿。

    孟雍则乖巧退下,回去偏殿接着备戏。

    宫戏班当先开了场,一连几出要么是为太后贺寿,要么便是歌颂天下太平。

    赵宸百无聊赖地把玩着手上的扳指。

    想到这东西的来处,她不由看向谢端。

    此时,谢端正倚坐下方首位,面上毫无表情地听着戏,心里却在因自己那位太子外孙而烦郁。

    直到察觉有人盯着自己,他才蹙眉回望过去。

    待看到赵宸一脸笑容,还遥遥举杯向他示意,他花白的胡须忍不住颤了几颤。

    “老大人看着脸色不好啊!可是近来族事繁重累着了?”一旁忽然有人含笑问道。

    谢端冷哼一声:“不劳丞相大人费心!”

    “您这话可就见外了,你我即为同僚又沾亲带故,本相关心下还不是应该?”丞相眯着眼抿了口酒,“再说,近来您族中的动静可是不小,本相着实为您忧心啊!”

    谢端本就不好的心情,被他这么一搅和更是糟糕,连带语气也跟着不善起来:“丞相为免管得太宽!那是老夫自己家,老夫爱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

    丞相也不恼,反倒笑着说:“本相也是好心想替您分忧,您又何必这般冷硬?”

    谢端扭过脸不再搭理他。

    丞相与他一向不对路,更有着不得不对立的缘由,他会信对方的鬼话才怪!

    赵宸竖着耳朵听完这一遭,忍不住抿嘴一乐。

    朝上这两个老东西,说来没一个对她有善意,谢端仗着自己是国丈又是御史,见天想整治她这个皇室毒瘤。

    而丞相——

    赵宸瞥了眼下方一脸假笑的三皇子。

    丞相不仅是太后的亲弟弟,同时也是三皇子的外公,其女做了十多年的皇贵妃,只因楚皇素来宠爱皇后谢氏与太子,而不得寸进。

    这也令三皇子一直无力竞逐储君位。

    至于赵宸跟丞相,不仅没什么过节,反而在外人眼里关系还极好,不过这其中到底有多少是虚情假意,怕也只有他们自己心里最清楚。

    赵宸笑着往嘴里灌了口酒。

    那批来路不明、想杀孟雍的杀手,之所以被她用来闹腾谢家上下,不止是为了出那口气,也是希望这两个死老头彼此猜忌、防备起来。

    浑水才能摸到鱼!鹬蚌相争才有利!

    也才好为她之后要做的动作,打个上佳的掩护,以及——

    殿中乐声忽然一转,扮好行头的孟雍在众人注视中缓步走进。

    绛唇粉颊,秋波入鬓。

    宝蓝头面下青丝如瀑;红艳戏装里身姿如柳。

    看愣了本满怀心思的赵宸,也看痴了殿内的一众贵人。

    只一亮相便将风姿敛尽。

    孟雍垂眸一笑,踏前几步盈盈福了一礼,示意场面开奏。

    乐声中他拈指顾盼、莲步轻移,本就惑人的眉眼,此刻更是美好得不像话。

    “…尊一声狱神爷细听我言:保佑我与三郎重见一面,得生时修庙宇…”

    其声线婉转动听,春江柔水亦难抵半分,实不负顶尖名角儿的美誉。

    “…将身来在大街前,未曾开言泪满面,过往君子听我言…”他流转的视线忽然掠过赵宸,只轻巧巧地一瞥却似生了钩子般。

    下一瞬。

    他那双如狐似凤的眸中溢满凄婉,人更似弱柳扶风般柔柔一跪:“…与我三郎把信传,就说苏三薄命短,来生结草并衔环…”

    赵宸狠掐了自己一把才醒过神,往常最厚的脸皮处,恼得微微泛着红。

    这人是准备改用美人计了?

    这一场由成冤到明冤,活灵活现得令殿中鸦雀无声,尽皆被掳走了神思。

    太后更是攥着锦帕不住掉泪,连孟雍行礼退了场都还没止住。

    害得赵宸也顾不上其他,忙低声哄:“好了好了,这不过是个故事,您别太难过了。”

    老太太抽搭搭地一摇头:“这出哀家听过那么多次,可只这回唱进了心坎儿!”

    赵宸无奈,只好一边继续轻声哄着,一边暗怪孟雍唱得太好。

    她本以为这就差不多了,可谁想,孟雍竟还备了另一出戏。

    不同于上场的女旦,这出里的孟雍面带假须,大马金刀,所扮的赫然是个武将老生!

    “…本帅言来听在心:怀中姣儿你教训,好好保护命残生…大将难免阵前亡…你若念在夫妻义…去金陵搬救兵…抚养小姣生,使一个眼色你快逃…”

    他撩须长身而立,直将那丝英雄末路与奈何不得演进了骨子里,却又不失豪气干云。

    这也使得殿中人此时都沉浸在戏中,还没听出什么戏外音。

    唯有赵宸眼中忽生阴鹜,唇间越抿越紧。

    “…虎落平阳被犬欺…一臣不保二君王…老爷愿死不愿降…”孟雍作势拔剑自刎。

    急促乐声过后,他依旧拄剑而立,状若尸身不倒。

    一出好戏就此散场。

    然而,满殿情不自禁的喝彩声里,此刻却不再只有赵宸一人,被这戏搅乱了心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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