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瑶卮原以为等着自己的,会是一位愁云满面的母亲,却没想到,这位赵夫人竟是个这般活泼的性子。

    话说回来,一元先生的妻子,竟是这样的人么……

    心头默道了一声有趣,面对赵夫人的称赞,她有意惊讶道:“夫人是从小到大都未照过镜子不成?”

    赵夫人大概也没料想到她会是这般反应,一时间,神色微怔,眼中,却更亮了一分。

    瞬雨适时出声,为两人引见道:“夫人,这位是王妃娘娘。”

    闻言,赵夫人惊讶之情愈胜。

    她将楚王妃上下一打量,眉眼间尽是赞许之意,颔首道:“王妃好性子,殿下是真有福气!”

    裴瑶卮心说,那可就不一定了。

    赵夫人将几人请进屋内,侍女奉上茶来,瞬雨便道:“王妃听说姑娘病了,特来探望。”她往内室看了一眼,接着问道:“不知姑娘这会儿如何,可见大好了?”

    赵夫人脸上仍带着笑,可语气却慢了许多,“好多了,才服了药睡下不久。”她看向内室的方向,轻若无声地一叹:“这孩子是胎里带来的病症,从小就三灾八难的,他爹也说,没旁的法子,只能精心养着罢了。我也不敢图什么大好,但凡能见她快快乐乐地长大,我便谢天谢地了!”

    她话里的哀愁很浅,裴瑶卮想,大抵只有被病症磨砺久了,希望淡了,才能这般淡然处之罢。

    这头说了片刻的话,裴瑶卮却始终觉得心绪不宁,总是不由自主地便要往内室瞥上两眼。她自己都不明白,里头睡着的,分明是个素未谋面的小丫头,怎么自己只听了几句与她有关的话,便没来由地这般放心不下了?

    她正这样想着,一旁赵夫人注意到了她的心神不属,想了想,便笑道:“看来王妃很喜欢孩子呢。”

    裴瑶卮一愣,一时之间,倒不知该怎么回答了,唯有笑道:“病中的孩子,总是更惹人疼些的。说来……若是夫人不介意,可否领我去看看姑娘?否则我这心里头总是不安。”

    赵夫人自然答应。

    内室中,还残存着淡淡的药味。守在床边的小丫鬟见人进来,忙起身行礼,让出空儿来,裴瑶卮便在赵夫人的应允下,凑近了些,去看那睡梦中的小姑娘。

    红扑扑的一张小脸,嘴唇却透着苍白,也不知梦中撞见什么烦难之事了,那两条小眉毛拧得紧紧的,叫人不自觉地便想去给她抚平。

    “她叫轻愁?”裴瑶卮放轻了声音,有意与赵夫人打趣道:“这倒是名不副实了,小小的人儿,哪来这些愁思?瞧这眉毛皱的……”

    赵夫人也叹:“可说呢,她早两年还是个大大咧咧的性子,就只这一年来,也不知是不是年前那场大病给吓着了,十日里有八日都是闷闷不乐的,一个人在那儿憋闷着,任你怎么问,她愣是连句话都不爱多说,可是要愁死我了!”

    赵夫人这边正说着,裴瑶卮没忍住,还是伸出手去轻轻抚了抚小姑娘的眉头,这一抚不要紧,谁料,却在撤回手时,被她死死地拉住了衣袖。

    裴瑶卮微微一愣,试探着往外扯了扯,不想这小小的一个人儿,力气却是不小,手里攥得紧紧的,硬是半分余地都没留。

    “这孩子……”赵夫人苦笑道:“不知又梦到什么了,这般死死地拽着,怕是拿王妃当救命稻草了!”

    她边说,边打算叫醒赵轻愁,可裴瑶卮却先一步拦住了她,“夫人,”她道:“夫人若不介意,便许我陪陪姑娘吧,也省得惊醒了她。想来,过会子这股劲儿散了,这小手也就松开了。”

    “王妃哪里话,”赵夫人道:“您不介意才是正经!”

    裴瑶卮在床榻边坐了下来,未免室中人多声噪,赵夫人与瞬雨便带着其他人都出去了。也不知过了多久,衣袖一动,她抬眼朝床上的人看去,就见小姑娘缓缓睁开了眼。

    “你醒啦?”裴瑶卮微微一笑,拿出了十成的温柔关切道:“渴不渴,饿不饿?我去给你叫你娘亲来好不好?”

    赵轻愁平静地揉了揉眼睛,也不说话,就那么一直盯着她看。

    裴瑶卮起初未曾在意,甚至还有心与她调笑:“小丫头,你倒是不认生……”她一边给她掖被角,一边随口问了句:“认不认得我是谁啊?”

    没想到,赵轻愁却说话了。

    “我认得。”她看着她,强调似的又说了一遍:“我认得你。”

    裴瑶卮的动作顿住了。

    赵轻愁又问:“娘娘,你认得我吗?”

    她的眼睛里,藏了许多东西——许多六岁的孩子,不该有的东西。

    心潮一阵乱涌,裴瑶卮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自己竟会被一个六岁的孩子,仅凭这再简单不过的三句话,便乱了神思。

    “过去不认得,今日认得了。”少顷,她依然浅浅笑着,歪了歪头,似真似假地试探道:“除非,你觉得我早该认得你?”

    话音落地,她没来得及等来一个答案,赵夫人等人在外屋听到动静,便都进来了。

    赵轻愁这一醒,赵夫人这里便又忙了起来,裴瑶卮与瞬雨没过一会儿便告辞离去了。送她出门时,赵夫人还不乏惋惜道:“早知王妃这般好性儿,我原该早去府上拜见的!总好过如今,才一见面便要分别!”

    裴瑶卮一听,不由惊讶:“夫人要走么?”

    赵夫人便告诉她,小丫头在昭业寺中住了这几日,目下外病已稳,只是身上还有病痛,自己这里早已定好了明日启程,打算带着孩子去前线找她爹去。

    “这样啊……”裴瑶卮颇有些担心,“一元先生的医术自然是没的说,只是前线到底是前线,若然途中遇到什么危险可怎么好?夫人身边的戍卫可还够么?”

    “王妃放心,”赵夫人道:“一切都已安排好了。今次潘氏的风波,不足为惧,想必不日,楚王殿下便也会平安凯旋的。”

    平安凯旋倒是紧要,只是……

    裴瑶卮也说不好自己如今是怎么想的,一方面,她希望萧邃能早些回来,好让自己与他将诸事都掰扯个明白,可另一方面,她却又希望他回来得晚一些,也好给自己更多的时间,去厘清这乱七八糟的一切,免得一夕相见,再紧张到哑了口舌。

    瞬雨来昭业寺,本就是为着探望赵夫人母女。翌日赵夫人一走,她便也与裴瑶卮告辞,先回了王府。没了这双眼睛跟在自己身边,裴瑶卮顿觉神清气爽,整个人都松了一口气。

    就在她住到昭业寺的第三晚,深夜,姗姗来迟的娄箴悄无声息地潜进了她的房中。

    “下人一早就被我遣走了。”桌前,她披衣而坐,点起灯烛,从容地烹起茶来,“你也不必做贼似的,有什么话,直说就是。”

    娄箴自从收到她那张写着‘昭业寺’三字的字条后,便一直等着今天。他在她对面坐下,不急着说话,端着副意味深长的目光,静静地打量了她许久。

    久到,裴瑶卮都有些不耐烦了。

    她一挑眉,没什么情绪地问道:“你就只是来‘看’我的?”

    两人对视须臾,娄箴忽而一笑,道:“没过去好看了。”

    笑意淡去后,他脸上有眷恋,有思念,更有一些……不想让她看明白的情绪。

    裴瑶卮摸了摸自己的脸,哼笑一声,“我只想知道拜谁所赐。”

    她冷冷地看着娄箴,目光中充满了质疑。

    故友相见,没有眼泪,也没有叙旧话当年,上来就是这般的单刀直入,多少有些令人伤心。

    娄箴不急不躁,徐徐问道:“你是觉得,你还魂重生之事,与我有关?”

    “我觉得?”裴瑶卮笑了,“不,不是我觉得,是一定与你有关。”

    她道:“那日在京畿别苑,你看到我第一眼便那样唤我,显然压根儿就没想同我藏着掖着,既然当日如此,今日,就更没必要走这老友相见的过场了。”

    她斟了杯茶,给他推过去,“说罢,究竟是怎么回事,你打算告诉我多少?”

    娄箴看着茶水,沉默了好一会儿。

    之后,他问:“你想知道什么?”

    想知道的太多了,她一时倒不知该从何问起了。

    好半天,她捧着茶轻轻吹了两下,将目光移到别处,问他:“我如今这副样子,有你几分功劳?”

    娄箴想了想,不答反问:“蘅蘅,重活这一世,你是欢喜,还是厌烦?”

    裴瑶卮朝他看来,缓缓蹙起了眉。

    “关键之处不在于我的想法。而在于我这第二条命,究竟是从别人那里算计来的,还是天意如此。”她道:“娄箴,你得告诉我实话,你都知道什么?我这……算是鸠占鹊巢吗?”

    娄箴摇了摇头。

    他忖度片刻,道:“也是天意,也是人为。”

    裴瑶卮不解:“什么意思?”

    娄箴淡淡一笑。

    “我知道你怕什么。”他道,“别的我不能告诉你,但这一点,你可以放心——你的情况,更接近于借尸还魂,而非鸠占鹊巢。相蘅本人,实是寿数已尽,你没有对不住她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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