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璧殿中,萧邃从天亮一直守到天黑。

    刚入夜时,裴瑶卮迷迷糊糊地醒了一回,可神志却还仍旧不清不楚的,服下汤药后,便又沉沉地睡去了。

    “殿下,老夫这已是第三次同您解释了。”一元先生再度被唤来给那醉鬼诊脉时,脾气都给磨没了,耐着性子对萧邃道:“王妃起先昏迷不醒,那是喝多了酒的缘故,不过何太医施治得当,她早已无大碍了。至于这会儿还不醒——那便不是‘昏’,而是‘睡’了。”

    一元先生伸手探入斗笠,捏了捏眼角,困倦道:“您若想叫醒她容易得很,叫人取个锣来,对准她双耳好生敲上一通儿,保准管用。”

    萧邃皱着眉,目光在床上停留了好一会儿,回头又问了一元先生一遍:“她当真无事?”

    斗笠上下晃了两晃——是一元先生在点头。

    萧邃轻轻‘嗯’了一声,可从他经久未松的眉头来看,显然仍旧是放心不下的。

    一元先生默默打量了他半晌,眼神一点点移动到他的手臂上,睡意慢慢就淡了。

    玄色的衣袖,遮盖着他遍布伤痕的手臂,一元先生转头看了眼床上的人,忽然就想,或许,这醉鬼会是萧邃的一线生机?

    ——移情别恋,总比期待一个死人复活容易吧?

    这样想着,他缓缓试探道:“殿下,您既这般心疼她,何以还给了她一个醉酒的由头?”

    萧邃一怔。

    楚王妃出嫁数月,一直将嗜酒如命的本性隐藏得极好,也就因着这一点,如今不论是一元先生,抑或萧邃自己,都觉得她此番这般狂饮的缘由,与前些日子同他吵那一架脱不了干系。

    大概还要加上萧运的事。萧邃暗自想到。

    “我……”他眉间隐隐透出些烦躁,坐下来,灌了一大口冷水,“我没多心疼她……”

    “呵呵。”一元先生松了松筋骨,撩开斗笠,指了指自己的独眼:“老夫虽然只剩了一只眼睛,但看起人心来,可比斑斓蛙还毒。”

    萧邃不禁失笑。

    说话间,瞬雨匆匆而来,对着二人福身见了礼。

    “殿下,南边出事了!”

    话音落地,萧邃脸色一变。

    裴瑶卮这一觉睡得甚长,直至第二日天亮,她方才揉着眼睛,朦朦胧胧地醒过来。

    她一动,伏在床边睡着的轻尘便也有了知觉,紧随着睁开了眼睛。

    “娘娘!您醒啦!”

    她这欢喜的一喊,妧序便也醒了。

    “我这是……”裴瑶卮脑子里混沌极了,双目开阖了数番,方才觉出不对味来:“这是合璧殿?”

    轻尘道:“可不是合璧殿么!昨儿一早,殿下听说您出事,亲自去岐王府把您接回来的!您醉得都不省人事了,这才什么都不知道……”她嘟嘟囔囔地念叨了一番,想起来要去找一元先生来看看,同裴瑶卮说了一嘴,便急匆匆地走了。

    裴瑶卮皱眉闭眼,揉着太阳穴,努力回忆了许久,除了记得自己在岐王府喝酒之外,余下便只剩了头疼。

    脑子昏昏沉沉的,像是有几百个小人在里头跳舞,扰得她什么都记不清了。

    妧序给她落了几个枕头,招呼了小丫鬟端水过来,忧心切切与她道:“娘娘,您这是怎么了?怎的在岐王府喝了那么多的酒?您便是心里不舒坦,也不该如此无顾忌啊,多伤身子呀!”

    “等等等等……”串连着她与轻尘的话,裴瑶卮终于弄明白了一些事情,她瞪大了眼睛问道:“你……我……你们是说,我在岐王府喝醉了酒,萧邃把我接回来的?”

    妧序无奈地点点头,半晌,趁她没说话时,又低低嘱咐道:“娘娘,不好对楚王殿下直呼名讳的。”

    裴瑶卮哪还顾得了这些。

    “我……”这个消息如同晴天霹雳,她一时之间,手脚都不知该往哪儿放了,无措着指着自己道:“我……醉酒?还醉得不省人事?我……会醉酒?”

    这不是古今奇谈么!

    妧序蹙了蹙眉,目光不由变得古怪起来:“娘娘,您这是怎么了?您原本身体底子就不甚好,奴婢在您身边跟了这些年,也从未见您这般嗜酒,您……”她说着,心头一动,语气又柔了些:“您是心里不舒坦吗?”

    心里不舒坦是一回事儿,但这酒,自己也是真爱喝啊。

    裴瑶卮这样想着,可同时,她也通过妧序的话里,突然想起来一件事——

    物是人非事事休,自己如今这副身板,原本是相蘅的。

    想起了这一点,再品味着宿醉带来的头痛欲裂,裴瑶卮登时惊恐起来——自己不会以后都不能喝酒了吧?

    不多时,轻尘拉着一元先生过来,再次给她诊了脉。

    结果仍是无甚大碍,一元先生拟了几道药膳叫下人拿去照做,回过头来与她嘱咐:“往后这些日子,王妃要好生休养。尤其记得,不可再碰酒了。”

    “什……什什么?”裴瑶卮如闻噩耗,“不能再碰酒?!”她小心翼翼地试探:“……一辈子么?”

    一元先生默了默,才道:“一阵子。”

    她倏地松了口气。

    随即,一元先生又道:“不过为了您自己个儿的身子考量,若真能一辈子不碰酒,那绝对是有利无害的事。”

    “那绝对是不可能的事!”裴瑶卮拢了拢披风,趿上鞋下了床,凑到一元先生面前,满脸苦大仇深地同他磨叽:“先生啊,您看我,我这人也无甚雅好,就是见了好酒走不动道,我……”她撑着半口气问:“我就是想问问您,这酒量,练能练出来么?”

    斗笠左右晃了晃——一元先生眯了眯那只很毒的独眼儿,缓慢而坚定地摇了摇头。

    “那要是用药呢?”她犹不死心:“又或者饮酒之前,先吃点什么解酒的东西——比如吃醋?或者甘蔗、大白萝卜什么的?那沆瀣浆不就是上好的醒酒方子么?”

    一元先生沉吟片刻,道:“左手毒药,右手解药,毒可解,身亦有伤。”他刻意叹了口气配合她的情绪,苦口婆心道:“王妃,您这是图什么呢?”

    图什么?

    裴瑶卮默默地想:就图不辜负我爹给我取的这个名儿!

    她躺了大半日,中午时分,又睡了一个多时辰,再醒来时,精神好了许多,实在在床上呆不住了,便一头扎进了书房了。

    萧邃回府时,天已经黑了。他放轻了脚步来到书房里时,她正伏在案上睡着,手中还握着笔,一旁,则是数本堆得散乱的医书古籍。

    她睡得没个章法,半点不讲睡相,他远远这样一望,须臾,竟是没来由地笑了。

    走近了,正赶上她换了个姿势,露出手臂下头的纸稿,萧邃将之拿起一看,一时间又好气又好笑。

    纸上写着七个字:良辰没酒,奈何天。

    不知怎么的,恍惚之间,他总觉得这笔风有些熟悉。

    大抵是转腾了几回,仍没寻到个舒服的姿势,不多时,她便朦朦转醒了,睁眼见到他,还愣了愣。

    萧邃也愣了愣。

    他的目光落到她拿笔的手上——是右手。

    心里生起一丝微妙的异样,他蹙了蹙眉,问道:“你右手会写字?”

    裴瑶卮背脊一凉,瞬息间彻底清醒了。

    她扔烫手山芋似的,将笔杆子从旁一甩,没答他的话,站起身来,含糊地问了句:“你怎么过来了?”

    那头半天没有回音,她泛起疑惑,抬眼去看时,却见萧邃正看着自己发笑。

    那笑实在是好看极了。

    她心里微一酸软,低着头抓了抓自己的脸蛋,不高兴地喃道:“笑什么啊……”

    萧邃没说话,顾自走到她面前,伸出一指,在她脸上用力一抹。

    看清他手指上的墨渍时,裴瑶卮便知道他在笑什么了。

    她的帕子搁在桌案上,这会儿她刚要去拿,不想却又被他抢先了一步。

    萧邃将锦帕握在了手里,脸色却变了。

    适才,他见她眼圈发红,只以为是醉酒的缘故,谁料一抓那帕子,才发现是湿的。

    “你……哭了?”他不确定地问:“你是哭了么?”

    他要是不提,她都快忘了,这会儿被他一问,她低头一扁嘴,又想哭了。

    “你怎么了?”他叹了口气,疲惫与烦躁混在一起,脱口而出的语气,便有些呛人:“谁得罪你了?”

    裴瑶卮被这语气惹到了,皱眉道:“什么谁得罪我了?你这么横做什么?”

    萧邃默了默,同她道:“……抱歉。”

    看来这气儿不是冲着自己来的。她暗暗地想。

    “你怎么了?”再开口时,她的语气也软了下来,想了想,道:“轻尘说昨夜你不知听到什么信儿,突然就走了。”

    她轻声地问:“出什么事了?”

    萧邃看了看她,走到一边坐了下来。

    “南境的消息,潘氏还乡途中遇刺,莞郡公与文夫人皆受了伤。”

    这个消息,并不怎么让人意外。裴瑶卮微微一愣,心头跟着却道:终于来了。

    那头,萧邃点了头,望着她道:“我说完了。该你说了。”

    “说什么?”

    他问:“哭什么?”

    裴瑶卮怔了怔,这回,却是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了。

    想着她落在纸上的那句话,萧邃忽然福至心灵,问道:“为了‘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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