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您真的觉得楚王妃她……会听话么?”

    当晚,梁太后回到寝殿,宗姑姑侍奉她洗漱完毕,正待安置时,忍不住心中疑虑,出口如是问道。

    梁太后合着一身明黄色的寝衣,懒懒地歪在床头,轻蔑一笑道:“她还有旁的选择么?”

    是,若说依照眼下的情势,楚王妃确实别无选择。可等稍后回了宫呢?

    “奴婢也说不上怎么的,就是觉得,楚王妃这回……似是顺从地太容易了些,也不知这其中会否有诈?”宗姑姑忧虑道:“娘娘细想想,等稍后回了宫,她的安危复又有了保障,到时候,她就算反悔——”

    “反悔?呵……”梁太后出言截下她的话,笑了两声,道:“汝仪啊,你真当哀家这般蠢吗?哀家又岂会不知,一旦回了宫,她的命就不是哀家想取便能取的了。”

    宗姑姑皱眉,“恕奴婢愚钝,太后莫不是……另有高招?”

    梁太后胸有成竹地一笑,“相蘅是相氏的女儿,世族女子,哪个不是将家族的荣耀放在心尖尖上的?如今,皇帝有意赐婚,繁昌是哀家的亲生女儿,她的婚事,还不是全在哀家许与不许之间么?”

    听她这么说,宗姑姑颇有些意外,“您的意思是,此番楚王妃一旦成事,您便会将长公主许给相婴?!”说着,不等梁太后回答,她又问:“可是娘娘,你对相氏不是一直……”

    “是,哀家的确一直不喜欢相氏。”梁太后脸上散了笑意,无奈叹道:“可这大半年,哀家一直为繁昌的婚事头疼,这琢磨来琢磨去,却也只有相婴,方才能让哀家放心了!”

    宗姑姑明显有些发愣:“娘娘……”

    梁太后沉吟半晌,才道:“这国之局势如此、朝之局势如此,哀家虽相信自己的儿子把得住这个皇位,但却也……”她低了低头,声音轻如飞絮:“却也不得不思量到一个万一。”

    这回,宗姑姑明白了。

    太后娘娘这是……这是担心有朝一日,陛下会不敌楚王么?

    这想法一冒头,她心间巨颤,怔怔地望着自己伺候了几十年的主子,一时,竟觉陌生。

    “娘娘……您,您这话说的,当真是叫奴婢害怕!”宗姑姑道,“奴婢还以为您一向相信陛下,从未将李氏母子放在眼里呢……”

    “别说你了,哀家初初有这想法时,自己都惊着了!”梁太后苦笑道:“哼,李氏母子,哀家到这会儿也一样不放在眼里,只是……”顿了顿,她摇了摇头,“汝仪,你没做过母亲,不会明白哀家的这份儿担心。”

    宗姑姑唏嘘道:“娘娘是真心疼长公主……”

    心疼么?自负如梁太后,此刻听了她这话,脸上也不觉臊了起来。

    “以前还不觉得,也是这回打算起了她的婚事,哀家方才惊觉,自己是有多亏欠这个女儿。”她道:“他们俩小时候,哀家的心思全在皇帝身上,先帝的心思……不提也罢!哀家给了女儿不少的委屈受,想来想去,也就只有在她的婚事上,忍下自己的这点儿不情愿,成全她一个万无一失了!”

    而相婴,便是她纵览国中名门,所寻出来的唯一个人选。

    另一头,梁烟雨的死讯传回宫中,不日,萧逐便下旨,允准庆乐侯领回玉华真人法身,归葬祖坟。

    这信儿甫一传出,便引得流言纷纷。承阳宫内的宫人彼此间议论起来,除了少数几个唏嘘感怀的,剩下,便全是讥笑的。

    “宫人们如今都拿梁氏比徐娘。皆议论说,皇帝这旨意,听着像是给庆乐侯恩典,可再想想,梁氏原是宫妃,身后却要送还母家,虽说不必做孤魂野鬼了,但于梁氏一族而言,多少还是份儿耻辱。”

    这几日,梁太后对舒迟阁的管束松了些,轻尘便也得了机会时常出去。她将听回来的消息与裴瑶卮说起,裴瑶卮听罢,不觉失笑。

    “这回皇帝还真是委屈了!”她翻着书,随口道:“梁烟雨早已是废妃,无论如何都进不了天子的帝陵,若是没有皇帝的这道圣旨,庆乐侯也不敢将她归葬入祖坟。”说着,她想起梁疏来,不觉一叹,“……难得皇帝仁慈这么一回,却还要白担这份委屈,也是可怜了。”

    “罢了,不说这个了。”半晌,裴瑶卮搁下书道:“这两日便要启程回去了,东西可都收拾妥当了?”

    轻尘点点头,随后又蹙蹙眉,“娘娘,回去之后的事……您都想好了么?”

    她指的,自然是梁太后威胁自家主子,在皇帝面前构陷潘贵妃之事。

    “其实,奴婢这两天想了想,梁太后自以为攥着您的把柄,可以胁迫于您,但其实她手里那些所谓的‘把柄’,实在都没什么力度,就说世子与繁昌长公主的婚事吧,若是皇帝铁了心嫁妹,就算梁太后不允,又能如何?”轻尘说着,声音小了些,悄悄来了一句:“当今天子,可实在不像是个唯母命是从的孝顺儿子!”

    裴瑶卮没忍住笑了一声,随即警醒般地点了点她的鼻尖:“口无遮拦!”

    轻尘微微一缩,作势噤了声。

    忖了忖,裴瑶卮到底还是安慰了她一句:“放心吧,回宫之后的事,我有分寸,不会随随便便为着旁人的如意算盘,亏着自己的。”

    转眼便是启程回宫之日,晨起时,裴瑶卮便觉精神不大好,身上说不出怎么,就是难受,果然,车马行出去不到半个时辰,横空便杀来了一拨刺客。

    这群刺客,个顶个是训练有素的好手,上来就找准了楚王妃的车驾,可这劲儿地往这一个地方杀。就连裴瑶卮都没往别处想,只以为刺客是奔着取自己的性命而来的,却不想,她正猜测着这群人的背后指使者时,冷不丁的,车厢外头,忽然传来一声嘶吼——

    是个女孩子的声音,喊的是:姑姑。

    姑姑?裴瑶卮眉心一跳,是哪位姑姑?

    她还来不及有什么反应,外头的厮杀声,便渐渐弱了下来。

    一场搏斗,刺客死了四个,剩下的,皆在那一声‘姑姑’之后,逃遁而去了。

    “王妃娘娘!”车外传来小宫女焦急的喊声,“娘娘,您快去看看吧!宋姑姑——宋姑姑她快不行了!”

    等裴瑶卮匆匆下车赶过去时,就见宋姑姑被一个小宫女抱在怀里,一根羽箭当胸刺入,整个人已是奄奄一息。

    “姑姑听见动静,急着就要去王妃那里护着,谁料……谁料一脚才踏下马车,横空竟射出一道暗箭,姑姑她……姑姑她……”

    和寿宫随行的小宫女急得直哭,裴瑶卮回过神来,一面喊着让人去叫一元先生,一面大步上前,蹲在了宋姑姑面前。

    “姑姑,您坚持住,马上,一元先生马上就过来了!您一定会没事的,会没事的……”她紧紧握着宋姑姑冰凉的双手,一句句安慰道。

    “王妃,不,不必麻烦先生了,”宋姑姑眼睛只剩了一条缝,任凭如何努力,也难以睁开。她唇边带了点笑意,道:“奴婢……不成了,王妃……王妃……”

    她说着,忽然猛烈地喘了两口气,拼尽最后一丝力气,微微抬了抬身:“王妃,母后皇太后……往后,全指着您与殿下了,您……您要答应奴婢,请您一定要答应奴婢,照顾,照顾好母后皇太后,别让她一个人……一个人在帝宫里,那么孤单……”

    “姑姑,您别说了,您别说话了……”她喊:“一元先生!先生呢!”

    可宋姑姑,却还是坚持道:“王妃娘娘!您——您答应奴婢,照顾好太后,一定要照顾好……”

    “我答应,我都答应!一定照顾好母后!姑姑,您再撑一撑!”说话间,她一见到一元先生疾步而来的身影,眼中不觉浮出希望,“先生过来了!您再撑一撑!先生来了就好了,您会平——”

    一元先生到了,躺在宫女怀中的人,也阖上了双眼。

    “王妃,宋姑姑她……”一元先生探了探宋姑姑的脖颈,回禀道:“她已经去了……”

    他的神色都被那斗笠遮住了,只是这语气中,却含着裴瑶卮从未在他这里听到过的悲伤。

    裴瑶卮怔怔地朝他看去,许久,都没反应过来。

    “唉……”

    头顶忽然传来一声轻叹,她麻木地抬头去看,入眼,却是不知何时过来的梁太后。

    “好好的人,说没就没了……”梁太后扶了扶鬓边的累丝金凤,无论神情还是语气,皆是再刻意不过的悲伤,说话间哀哀一叹:“移丰啊!多好的人啊,也是可怜了!”

    裴瑶卮看着她,顿时,便什么都明白了。

    好一招声东击西。她默默地想。

    “轻尘——”梁太后一走,她便悄声一唤,轻尘还哭着,却也未曾耽搁,立时凑了过来。

    裴瑶卮朝那头正在打扫战场的卫兵看了一眼,低声对轻尘吩咐了一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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