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温怜来到去华馆时,裴瑶卮正坐在窗下罗汉榻上,慢悠悠地写着字。

    她凑过去一看,却见纷乱的纸稿上,各样的字体,无一例外的都是同一个字——拟。

    温怜心有所感,望向她,蹙了蹙眉。

    捧着丫鬟才从冰鉴里舀出来的酸梅汤,温怜浅浅辍了一口,便听瑶卮问道:“都处置好了?”

    她点头,让她放心。

    裴瑶卮搁下笔,屏退左右,看向温怜问道:“你与宁王叔是怎么说的?”

    话音落地,便见温怜眼珠子溜溜一转。裴瑶卮当下心里便一咯噔,不等她说话,立时又问:“你没说实话?”

    之前,两人半夜商量此事时,便已虑到了宁王殿下这一环。她曾嘱咐温怜,若然惊动了宁王,便叫她当着王叔的面实话实说,将此番之事的来龙去脉一一道出就是。

    那会儿,温怜脑子尚有些糊涂,乍一听她这话,还很是惊讶,直问她,实话实说,那便是要将轻尘推出去,她这样打算,难不成是真动了气,打算舍了那丫头?

    “我舍什么舍?她是我想舍便能舍出去的?”裴瑶卮没好气地回她,“再者说了,宁王叔是什么脾气,你不清楚吗?你只管坦坦荡荡,有什么说什么,说不准,王叔知道了来龙去脉之后,还要厚赏那丫头呢!”

    温怜将她的话一想,脑子明白过来,也觉得有理,当时还答应得好好的。

    可这会儿再看,显然又不是那么回事儿了。

    “这怎么着,合着你那唯唯诺诺都是逗我玩的?刚一转头,就给我来了出儿两面三刀?”

    裴瑶卮有些生气,更有些着急。

    “你看你,急什么?”温怜道,“我是没按咱俩商量好的做,没跟王叔说实话。但你看现在,这不是也没事儿吗?”

    随即,她便将在宁王面前的说辞,大致与她复述了一遍。

    裴瑶卮听罢,容色沉沉地看着她。

    温怜便笑劝道:“好啦,你也别跟我生气,这事儿啊,再往大了牵扯,虽说生不出狂风巨浪,但终究也是桩麻烦,浑水不是那么好趟的,楚王府能往外摘,就别往里挤,横竖我与潘氏之间,也是债多了不愁。”

    裴瑶卮何曾不明白这个道理?只是,这件事情,归根结底是轻尘干的,闹了这么一通儿,楚王府却置身事外,她心里总不是个滋味。

    温怜知道她怎么想,否则,也不会来这么一招先斩后奏。想了想,她道:“其实啊,轻尘做到这步,原本就是我背地里怂恿的,眼下我揽下这桩事,看着像是替她顶罪了,可实际上——你不也说了么,宁王叔若是知道了这前因后果,说不定还要厚赏她呢,这么说来,我倒觉得是我抢了她的功呢!”

    裴瑶卮默然半晌,沉沉一叹。

    她道:“相蘅身边,原本有两个丫鬟,妧序之外,还有一个叫妧芷。”

    “原本这两个丫鬟,我一个都不喜欢。妧序呢,心思深重,对着我时,说话做事,总藏着掖着,后来知道了她是相婴的人,我心安了,倒也好些。至于妧芷——”

    “那丫头是自小跟着相蘅的,她们主仆的日子一直都不好过,艰难之中养出的性情,难免有所偏差,凡事以怨报怨,以恶制恶,都是常事。后来经过了一些事,她才刚明白了些是非对错,却又在我成婚前夜,被梁太后派来行刺我的死士……误杀了。”

    这回的事,轻尘与她坦白时,曾用到过一句‘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这句话,再度让她回忆起妧芷来。

    过去,相蘅教妧芷的,便是这个道理。

    可裴瑶卮自己,却是不信这句话的。

    她如今想起妧芷,伤怀之外,更会有遗憾——遗憾那个小姑娘,还没来得及成长,便已经没有机会了。

    她告诉温怜,自己原想借着此事,让轻尘吃个教训,长个记性,就此彻底断了以怨报怨的心思。也算是,将对妧芷的遗憾,化为希望,加诸在轻尘身上。

    是以,她任由轻尘自责、任由她害怕、任由她为自己所将引发的一切事由,惴惴不安。

    她希望,她能更后悔一些,只有足够后悔,才能没有再二再三的隐患。

    温怜听了她的话,沉吟良久,浅浅一笑。

    “蘅蘅,你不必太担心。”她安稳道,“轻尘很好。伶俐,也善良——不然也不会跟你说实话了。”

    这倒是,裴瑶卮赞同地点了点头。

    温怜接着道:“你的这份希望,不会落空的。”

    两人七七八八的聊了许久,温怜一时不防,素白的衣袖上沾了些墨水,这倒将她的注意吸引到了那一案的‘拟’字上。

    从中抽了一张纸出来,定睛一看,却是幅唐隶。

    端端正正的字,看上去,与潘拟本人实在不像。

    “说起来……”她想起一事来,探究的目光悠悠朝裴瑶卮看去,“这回的事,按理说,你要真不想‘麻烦’我,应当也有不麻烦的法子吧?”

    裴瑶卮跟没听见似的,一副装傻充愣的模样,不言语。

    温怜默默一笑,继续道:“轻尘大半夜同你坦白,你要是想大事化了,有那招呼我的功夫,都能叫人将潘家两兄妹各自鸟悄地送回去了!可你却没这么做,这是为什么呀?”

    “为什么?还能为什么?”裴瑶卮一脸正直,“自然是为了给你张罗这份儿‘把柄’,来日好方便你制衡潘氏啊!”

    温怜当即一声嗤笑:“嘁!他们也配我制衡?我想对付谁,有没有把柄,很重要么?”

    裴瑶卮挑眉不语。

    温怜凑近了些,低声趣道:“蘅蘅,你其实……是不想潘拟入府吧?”

    裴瑶卮转动约指的动作一停,垂着眼朝温怜看去。

    自己想不想让潘拟入府呢?

    答案当然是不想。

    萧邃那时同她解释此事时,也算是苦口婆心了,她也装着一副婉顺听话的模样,未曾违拗他的心意,可暗地里,她却从未想过放任潘拟进府。

    “《老子》我也读过,什么‘将欲弱之,必固强之;将欲废之,必固兴之。’的道理,我也都明白。他这样想,原是挑不出错处的,但谁让他倒霉催的,先娶了我呢?”

    裴瑶卮说着,惋然一叹,接着道:“就凭潘拟生得那副模样,我也断断容不得她入府——哪怕潘氏再换个人呢?”

    温怜睨了她一眼,心说,再换个人你就能乐意?

    顿了顿,她随口调笑道:“你这是迁怒于人了?”

    裴瑶卮哼笑一声:“我这是不愿意给自己找不自在。”

    看着潘拟,难免便会想起潘恬。她私心里不愿意见萧邃与这样一人亲近是一回事,另外,想起潘恬,她自也会想起自己那可怜的二哥。天长日久,她怕自己没有那么豁达,再动了什么歪心思,到时候可就当真是迁怒于人了。

    “再者说了,潘拟……”裴瑶卮幽幽问道:“不进楚王府,对她而言,难道一定是坏事吗?”

    “自然不是坏事。”闻言,温怜不禁感慨,“要我说,那丫头也不知是几辈子修来的福分了,遇上你这么个傻子——”她目光复杂地看斜着她,“被她害了一通儿,不说报仇,竟还有心搭救她呢?”

    温怜自认是这天底下最了解裴瑶卮的人。

    她知道她自小善良豪迈,有侠气,能生出搭救敌人的心思,也并不奇怪,只是这中间,还缺了些理由。

    “你特意嘱咐我,要让潘娘娘将潘拟留下来,不就是为了保全她的平安么?不然,她横竖进不得楚王府了,便是跟了潘整一起回去,又与你有什么妨碍?”温怜道,“我只是不明白,潘拟这个人,作恶可不少,你怎么就对她起了怜悯之心呢?”

    裴瑶卮缓缓一笑,“她让我想起了一个人。”

    温怜在以目光问她是谁。

    她便说:“相蘅。”

    温怜微微一怔。

    接着,裴瑶卮便将那日,自己在潘拟的住所之外,见她放生黄鹂之事告诉了温怜。

    “那时她说了一句‘羁鸟恋旧林’。我冷眼看着,也觉她本性未泯。后来,我让轻尘去查过她年幼时的经历——她从小,也是未曾得过好生对待的……”

    裴氏一门夫妻和睦,父慈子孝,裴瑶卮自己是在再和顺不过的环境中长起来的,在萧邃之前,她从未吃过什么亏、受过什么辱,对于处境艰难之人,她或许永远无法感同身受,但却总会是这天底下最愿意怜悯同情的人。

    说话间,她指着自己笔下的‘拟’字,与温怜道:“你看她这个名字——‘拟’——与相蘅多像啊!相蘅像的是我,所以她十二岁之后,荣也在我,衰也在我,这其实是很委屈的。而潘拟如今,又何尝不是拟的潘恬之形,方才会让潘氏如此利用?”

    她道:“就当是为了相蘅,我也想给她个机会,看看她以后能走到哪一步。”

    温怜静静地听她说完,一时间,心情复杂至极。

    “你啊……”她无奈一笑,“这么多年,还真是半点儿都没变过。”

    瑶卮想了想,忽然问:“这是好事还是坏事啊?”

    温怜张了张嘴,却是回答不出来。

    9047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