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风顾氏早在十几年前,萧邃尚为太子时,便投效了东宫。按理说,这拿自家主母做饵的事儿,换了别人做出来,裴瑶卮都不会这般平静,可安放在顾子珺身上,她便只想叹一句虎父无犬子。

    记得武耀二十年初,太子悔婚,跟着,便是历时一年有余的两王争位,是以后来,这一年在世人的众口相传中,多被称为‘夺嫡之年’。

    年中时,南夷岛发兵侵边,先帝委派怀国公裴稀领兵南下征伐,月余即告大捷。不料,裴公旋师返京之际,却遇宵小行刺,羽箭淬毒,没入胸口,抬回来时,已是一副棺椁。

    先帝大恸,哭吊于尘都城下,册谥齐,是为怀国齐公。

    七月,世子裴长歌袭怀国公爵,未几,南夷岛复又来犯,先帝以奉极郡公顾独武、许国公潘诫为左右都督,领兵出战南夷,其时,裴长歌、裴曜歌兄弟,荆国公秦故,许国公之侄潘整等武族子弟,亦随军为将。

    十一月,南境战场,先后报裴长歌、裴曜歌,及荆国公秦故战死之讯。

    不到半年,裴瑶卮便从父兄宠护的小女儿,一跃变成了裴氏主家里辈分最高的人。她先后为三位父兄送了葬,这其中,二哥死得最惨,甚至连尸身都没寻回来,只得立了个衣冠冢,以供吊唁。

    而她对萧邃的恨意,也就是在这个时候达到了最巅峰——

    大军班师,有顾氏手下黎劲方,当庭告发主公顾独武受太子殿下指使,暗中加害裴曜歌,致其冤死战场,尸骨无存。

    其时,铁证如山,太子亦供认不讳,直言因对裴氏一己私恨,故威逼奉极郡公顾独武,于作战之际,暗行加害之事。先帝震怒,废太子,降封楚王,顾独武因胁从之罪,褫夺郡公爵位,免除一切官职。

    至此,一切仿佛都有了定论。再之后,便是武耀二十一年,先帝谕签册秦王妃诏,裴瑶卮嫁与萧逐,做了不到五个月的秦王妃,跟着,便又成了母仪天下的皇后。

    也就是这一年半载间,她心里记恨着萧邃,即便他早已北上就藩,她也仍旧为难他为难得紧。

    晏平元年初,顾独武薨。裴瑶卮当时在长秋宫听到这个消息,心里毫无波澜,淡淡应了一声,便回过头继续教清檀写字。

    身边,纺月沉吟片刻,小心问道:“主子,去岁先帝晏驾之前,想着顾独武自被贬后,便久病沉疴,一时动了恻隐,又复了他的爵位,如今他这一走,倒便宜了顾氏的子孙,您看这……”

    裴瑶卮淡淡看了她一眼,纺月一怔,想起清檀还在眼前,自知失言,一时便不敢多话了。

    待清檀写完了字,被放出撒欢儿之后,裴瑶卮饮了口茶,这才同纺月道:“我知道你的意思,总是不愿见顾氏好过的。”

    纺月恨恨道:“奴婢自然不愿意!若不是他们,二公子也不会……”

    可裴瑶卮却摇了摇头,“顾氏……说到底也不过为虎作伥罢了,有几个当臣属的敢不听主上的命令?”她看向纺月,“退一步讲,就算二哥的死,顾独武不是胁从而是主谋,那如今他这一死,也算完了,一人做事一人当,我也不屑去为难他的子孙后代。”

    “主子……”

    纺月还要说什么,这时候,但见绣星面带笑意地走进来,福身行了个礼,“主子,表公子的家书,八百里加急刚送到的!”

    表兄赵据,从小便是个老成稳重之人,不到逢年过节,甚少会写家书来。兄妹俩幼时走动得频繁,瑶卮每每去北林,或读书、或玩闹,都是表兄带着她,彼此感情深厚和睦。以致于乍然听到有家书来,她眼里的惊喜简直藏不住。

    纺月也在一边打趣道:“这也是稀罕!上元的家书还没焐热呢,便又来了一封,这可不像是表公子的一贯作风!”

    耳边是丫头们拿着此事取笑的声音,裴瑶卮起先也跟着笑,然而,当她的目光落在书信上时,却笑不出来了。

    信封里,装着两封书信,一封,是赵据手书,另一封,则是一份陈情书。

    “主子,您这是怎么了……”绣星先注意到她神色不对,连忙问道:“可是……表公子那里出什么事了?您的脸色怎么突然变得这般差?”

    裴瑶卮却已经听不到她的话了。

    那封陈情书自她手中飘落到地上,连带着她对萧邃的一份恨,也就这样轻飘飘的,毫无征兆的不攻自破了。

    ——赵据在信中说,顾独武临终之前,受困于心魔,自觉不安,曾遣人千里传书,给自己送来了这一封陈情书。

    信中,他坦诚了当年两军阵前,因忧虑于裴氏有亲近秦王之倾向,亦为图顾氏百尺竿头,更进一步,他便私自下令,设陷埋伏裴氏二公子,以求中伤裴氏元气。只是他没想到,自己后来竟被手下出卖,算计死了裴二公子,却也将顾氏一族算计上了死路。

    更没想到的是,东窗事发,楚王殿下分明对他种种所为全然不知,却还是一力承担下了所有罪责,为保顾氏一族,甘心为他背下这个黑锅。

    纺月将陈情书捡起来,从头读到尾,渐渐瞪大了眼睛。

    “主子……这,这不可能!”她根本不愿意相信,“这一定不是真的!顾独武是楚王的手下!他的所作所为,楚王怎么会不清楚?这样大的事,他怎么敢一力为之!”

    纺月很是激动,可裴瑶卮却相信,萧邃极有可能,是当真不知道。

    当年,黎劲方告发的是顾独武受太子指使,暗害裴曜歌,但当庭提呈的证据,却没有任何一样,是与萧邃有关的。

    全都是关于顾独武的。

    彼时的局势,不管黎劲方是受谁指使,站出来告发顾独武的,最终目的,都一定是为着对付萧邃,既然如此,若真有能证明萧邃与此事有关的直接证据,又怎会不见天日呢?

    如今想来,若非萧邃自己出面认下了此事,则先帝治起罪来,他顶多也就是个御下不严。顾氏满门株连不必多说,可他的太子之位,却断然不会失得那样干脆。

    顾独武的这一封陈情书,让裴瑶卮在与萧邃反目之后,头一回冷静下来,重新审视萧邃这个人。

    后来,她便觉得,这人除了男女之事上不检点之外,旁的地方,却也有些难得……

    积年旧事在脑子里游走过一圈,她听到萧邃道:“此事我不该瞒你。”

    裴瑶卮微微一愣,装傻道:“什么事不该瞒我啊?”

    萧邃只好道:“之前你失踪,陵城以南的地界,我调派了子珺负责。他在找到你的同时,也意外发现了长孙真的下落,两方一联系,他便做出了后来的荒唐事。”

    真要说起来,裴瑶卮觉得,也不能怪顾家人不好管教,两三辈子里总出这般不守规矩、悖逆主上的人,这起根儿上的问题,还是在萧邃自己身上。

    顾独武之事,未曾严办,顾家人看着,自然不长记性。就是不知顾子珺这么一来,楚王殿下念及情分,是不是又会高高拿起,轻轻放下。

    她正这么想着,萧邃便说:“他此番犯的是大错,我已吩咐了默言,明日一早便派人押送他回尘都,禁足个一年半载再说。”

    裴瑶卮有些意外,半晌,才调笑道:“章亭侯好歹也有爵位在身,殿下这么做……有律法可依吗?”

    萧邃笑了一声,“章亭侯自愿禁足,本王不过成全他罢了。”

    裴瑶卮愣了愣,随即也笑了起来。

    “对了,”她想起一人来,便问:“长孙真如何了?”

    萧邃头也不抬,随口道:“杀了。”

    “杀……”她诧然地看着他,“杀了?”

    他嗯了一声,又道:“放心,给他留了全尸的,遗体装殓入棺,已在送去周国的路上了。”

    长孙家的人,说杀,就给杀了?

    “如今梁周修盟,安享太平,你就这么杀了他……合适吗?”

    萧邃没解释太多,只告诉她,长孙真该死,就算不合适,他也得死。

    裴瑶卮目光复杂地看着他。

    她有些好奇,萧邃这么一杀,究竟是为着楚王殿下的尊严更多,还是为着……气怒长孙真伤了自己更多?

    萧邃见她一脸纠结,只当她担心两国关系,想了想,不免又多说了一句:“你不必担心,我有十足的把握,周国不会以此为借口,撕毁和盟。”

    哦,她冷漠地想,原来你有十足的把握呀。

    她哼了一声,一下子,就没那么想知道他此举背后的缘由了。

    “不过,这回你失踪时日不浅,子珺也说,他发现你踪迹之时,你是被人恭恭敬敬从陵城以南送回来的。”他问道,“这其中,还有什么事情,是你没有告诉我的?”

    裴瑶卮对上他那审视的目光,心里很不舒坦。

    内情自然还有许多,就怕,楚王殿下无福消受。

    “这您是说对了,我此番的经历,您眼中所见,不过沧海一粟罢了!”她道,“说起来,我倒还记得最开始将我劫走之人的长相,不如……我给您画出来,您也好照着去找?给我还个公道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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