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日深夜,裴瑶卮半梦半醒之间,听到了有人往自己窗根儿底下扔石子。

    她鱼打挺似的翻腾了两回,最终还是认命起身,捞起披风,悄声溜出门去。

    巢融好不容易将她闹起来,等人沉着脸出来了,他却又久久无言。

    “您怎么着?”裴瑶卮与他在院南角儿石阶上坐下来,浑身写满了不耐,“自己不睡,还非得找人来陪?”

    巢融一脸苦相地看了她半晌,忽然唤了声:“相蘅,”

    裴瑶卮打到一半的哈欠慢了下来,抬眼与他对视。

    他问:“你难道没什么想问老夫的吗?”

    她揉了揉眼睛,笑了笑:“您觉得我该问您什么?”

    她一边这样问巢融,一边却也在心里猜测,若是相蘅本人,知晓了自己的身世后,对生身父亲会有什么样的问题?对自己的母亲、对养父,又会有什么话说?

    她不知道。

    大抵会恨吧,她想。

    而巢融得她这句反问,却也一时语塞,半天不知该说些什么。

    他这人,自小漂泊,于这人世情故上的唯一牵连,也就是赵遣了。

    相蘅的身世、沈庭如的选择,这一切摆在他面前,都是难解的题,他可以对沈庭如有怒气,但对于相蘅,他又不知该如何对待了。

    裴瑶卮见他为难,只作了然一笑,淡淡道:“该知道的真相,我都知道了。至于其他的……”

    “我一点都不在乎。”

    巢融睁大了眼睛,有些意外。

    “你就不想知道你父亲的事吗?”

    她想了想,告诉他:“他在该出现的时候没出现——我只需知道这一件事,其他的,便都不需要知道了。”

    巢融张了张嘴,似乎是想替徒弟辩驳一二。

    可裴瑶卮又说:“积阳郡公于相蘅而言,自然不是个好父亲,但是没有他,相蘅也就没有父亲。”

    说到这里,她心头不免起了些庆幸——庆幸自己家门和睦,庆幸自己不是相蘅,庆幸对相韬,自己既不必有感激,亦不必有恨。

    最苦的,应该是桓夫人吧。走投无路之际,受了那人的恩惠,他的弟弟又是因她亡故,他拥有她所有的感激与愧疚,是以不管爱与不爱、情不情愿,这辈子,她都不可能再离开他了。

    相韬呢?大抵也很苦罢。

    普天下万万女子,他却偏偏爱上了她。

    “我徒儿……”巢融忽然开口,一双眼睛固执地看着她,一字一句道:“他不是外头传的那种人。”

    是吗?

    裴瑶卮却记得,赵氏族内,从来都将小舅出走之事当作秽闻耻辱,年幼时,母亲每每提到这个弟弟,总会流泪。

    连至亲都对他携伎私奔之事坚信不疑,这世上,也就只有巢融不信。

    她叹了口气,道:“他是什么样的人,对您是重要的,对夫人是重要的,对赵氏一族而言是重要的。但对相蘅来说,不重要。”

    巢融又问她:“你恨他吗?”

    她摇摇头,“不恨。”

    幸而,她非相蘅。

    最终,巢融还是答应了她,只要自己手中一日没有切实的证据,能证明天下都冤了灵丘侯,便一日不会再去打扰桓夫人。

    凌云殿。

    萧逐听罢相垚的话,最后一口汤药险些呛进肺管子里去,他拍案而起,赫声道:“巢融在尘都?!”

    相垚没料到他会是这个反应,当即便愣住了。

    今日是他回京之后第二次入宫觐见,君臣二人说了几句南境军机之后,他见皇上风寒严重,便在孙持方奉上汤药之际,随口埋怨了句宫中太医不济,随即又道,神医巢融如今就在京城,不若臣去找他讨个方子,或许见效快些?

    谁料,他这多嘴的话才一出口,便将皇帝陛下惊得这样。

    “陛下……巢融他……”相垚心下微沉,试探道:“您之前不是还曾为着姜仆射的腿伤,下令暗卫司暗中寻找巢融吗?怎的如今却……”

    若非知道皇上对巢融抱的是求贤若渴之心,他也断乎不会这样莽撞的与他进言。

    萧逐此间眉头紧皱,看了他半天,满腔的欲言又止。

    自姜轶腿伤之后,他在军中便失去了一条重要膀臂,否则潘氏也不至于起势如此之快。近年来,他一直在寻找能顶得上姜轶这个缺儿的人,培养为心腹。后来,姜轶给他举荐了积阳郡公的这位二公子,他观察多时,确有重用之心。

    此时此刻,他自然不会告诉相垚,自己是在怀疑姜轶假称赴南都寻找巢融,实则却是为得长明剑、岐王妃,暗行悖逆君上之事。

    “无事。”他定了定心神,重新坐下来,笑道:“朕是意外,这么多年寻而不得之人,怎么这会儿却不请自来了?”

    相垚心存疑虑,但也没再追问,只道,巢融是听闻一元先生在京,奔着与之一较高下来的,因着相家最近与楚王府来往多些,自己这才无意中发现了他的踪迹。

    “那他如今何在?”萧逐问,“楚王府?”

    相垚闻言,先告罪,才道:“楚王府守卫森严,巢融尚未见到一元先生。微臣有心与其请教医道,便将他带回府中了,只是陛下知道,家父一向不喜微臣学医,是以巢融这会儿的身份,乃是臣家中一匠人。”

    萧逐若有所思,点点头,“既如此,那你便好生招待他,莫怠慢了,等姜轶办完事回来,再请这位神医给他看看。”

    “是,微臣遵命。”

    从凌云殿离开之前,相垚想着灵丘侯的那份手稿,特意同萧逐请了旨,求去后宫拜见长姐。

    萧逐自然应允。

    显粹宫中,相悯黛见了他,面上自是愉悦,召他正殿相见,打趣道:“你回来也有些日子了,怎的今日才想起来看长姐?”

    相垚连声告罪,只说自己疏忽。

    他与悯黛只差两岁,虽非一母所生,但却也是彼此和睦友爱。此间一别数年再见,他心里也是想念的。

    “府中前些日子很不安定,长姐费心了吧?”

    没料到他会先提起这个话头,悯黛怔了怔,随即将婢女打发下去,长长叹了口气。

    “左夫人这一走,委屈你了。”

    相垚却宽慰起了她来:“长姐放心,小弟不是不明事理的人。母亲之死,纵然是有见不得光的内情,但小弟也明白因果,不会任情发难。”

    闻言,悯黛这些日子一直悬着的心彻底落下来了。

    她颔首道:“儁出,你是个明事理的好孩子。”

    相垚牵了牵唇角,只道:“长姐放心就是。”

    两人说了会子话,提到桓夫人之前中毒之事,相垚便顺势提起了灵丘侯那份儿手稿。

    “听四妹说,她是之前在长姐这里无意间看到了灵丘侯的手稿,这才能使桓夫人转危为安。”他道,“长姐知道小弟在医道的兴趣,自知此事后,寤寐思服许久,只好来求长姐成全。”

    悯黛想了想,疑惑道:“灵丘侯的手稿?我却不记得我这里有这样的稀罕物!”

    相垚便道:“大抵是仁懿皇后的遗物。”

    悯黛愣了愣,随即面露难色。

    “长姐放心,”相垚道:“先皇后遗物,小弟不敢擅讨,只求长姐允小弟誊抄一遍也就是了!”

    悯黛却摇摇头,“儁出误会了,并非本宫吝啬,只是先皇后的遗物……前些日子上巳节时,本宫才刚整理过,已将其中所有的书卷文字之物,全都交予业成公主了。”

    “业成公主?”

    相垚自然知道是谁,只是如此一来,自己再想讨要,恐怕……

    “这样,”悯黛想了想,说道:“反正眼下天色还早,你且在显粹宫等等,本宫现在派人去业成殿给你问问。”

    相垚连忙感激道谢。

    浅斟奉命去业成殿,半个时辰后回来禀道:“娘娘、二公子,公主说愿意将灵丘侯手稿相借,只是业成殿里翻找了许久,卷册太多,不知二公子要的是哪一份,公主请二公子亲自过去看看。”

    外臣平白入公主殿,这算怎么回事?

    悯黛笑骂:“这丫头!又说荒唐话!”

    浅斟又道:“娘娘,公主说了,卷册都在书阁里,二公子若是过去,不必进公主寝殿,公主也愿意先去繁昌长公主那里坐坐,等二公子离开再回去,如此,既成人之美,也于公主清誉无损。”

    悯黛原本不打算同意,可侧目窥见相垚的神色,却还是难得一见的松口了。

    遣人先去凌云殿同萧逐知会了一声,得了圣上的金口允准后,她本要亲自带相垚过去,但事不凑巧,刚要出门时,又被突然而来的宫妃绊住了脚步,只得吩咐浅斟跟了他过去。再三嘱咐,不可有愈矩之处,再叫人拿住了话头。

    业成殿里,只留下了零星几个侍女。两人一到,业成公主身边的大丫鬟嘉染,便引相垚到了书阁,指了几大架子书,请二公子自去寻找便是。

    跟着,她便拉着浅斟到外头说话去了。

    相垚一卷一卷的过眼筛选,心中不禁感叹仁懿皇后藏书之丰。就在此时,身后传来了几声轻响,他倏然谨慎回头,一下子愣住了。

    裴清檀没想到他如此敏锐,被他这狼似的目光吓着了,捂着心口打了个激灵。

    相垚定下心神,一下子就猜到了这小姑娘的身份。

    “你是……业成公主?”

    裴清檀回过神来,强自镇定。

    “相二公子,”她得意洋洋的笑着,举起手里的书卷与他晃了晃,“你要的,是这一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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