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字刚一出口,殷如行的心底就泛出一丝隐隐的不对劲。这是高级武者的直觉,直觉有不好的情况要发生。

    苏雷安静的站在对面,腰背挺直,面色平静。唯有一双眼睛含着太多情感,压抑、隐忍,沉重到周围的空气都变的低迷起来。

    就在殷如行以为他不会回答的时候,他开口了,内容有些风马牛不相及:“赶了很久的路,很累吧。还是先去洗漱一下再说。”

    熟稔的口吻引得她心底的坏感觉越发鲜明。宁湛莫名的看了看两人,就事论事:“也好,是该先洗漱洗漱。”

    于是,带着满满的坏预感,她洗了个热水澡,内外都换上了干净衣服。擦着滴水的头发,坐在村中最好的一间房屋厅堂里,听宁湛说着分手后发生的一些事端。

    宁湛三言两语的说完,苏雷正好敲门进来。手上拿着个白瓷瓶。看了一眼两人,将瓶子递给殷如行。

    殷如行心底的不安达到了。她接过瓷瓶,拨开腊封的瓶口。一股熟悉的药味飘散而出。

    九转白龙丹。

    她霍的一下站了起来,惊恐的看住对面的人。

    这是她做的药,永远不会认错。准确的说来,就在三天前,她还见过它们。

    二十一颗药丸一个不少。最上面一颗体积奇大无比,那是应晓风的要求给他特制的。

    苏雷嘴角微动,露出一个可称得上是‘凄凉’的笑容:“我给你说一个故事吧。”

    “从前,有一个孩子,是城主府的次子。因为根骨生的好,在很小的时候,被舅舅带着拜入了太初门。舅舅就是他的师父。太初门虽然远离尘世,然收取的弟子大多数日后还是要下山的。孩子的身份如果在师门被广而知晓,并不利于他的成长。故而,舅舅师父便禀明了师门长老。替他取了个别名。在学艺有成,下山归家之前,就一直沿用这个名字。姓取自母系,为云。名取自师父的期望,为风。望他人生如云般悠然,风般自在。”

    殷如行脸色刷白,血色全无。

    苏雷的视线虽然落在她身上,眸子却变的渐渐迷离。陷入回忆之中:“十七岁那年,家中骤生变故。城主父亲突然间亡故,继母与叔父勾结,夺去了兄长的继承权。兄长书信一封,几经周折传到师门。舅舅师父便命他带着几年前借来的城主印信归家,助兄长夺回家业。”

    殷如行全身血液都似被凝结住。颤抖着从腰间掏出网状丝络,一颗造型奇异的晶莹玉饰滚落而出。

    “咦!”宁湛大吃一惊,“这是……祺城的城主印信!”他忽的瞪住殷如行,“你怎么会有?”

    殷如行张了张嘴,喉咙太涩,没发出声音。她强自镇定的端起茶盏喝了一口,道:“你怎么知道这是祺城……城主印?”

    宁湛翻过玉饰一面,指着那几根奇怪的线条状雕刻:“喏,看见没。这是上古祭祀专用的文字。这个字就是‘祺’。我在鄢都的一本旧书上见过图像。说是城主印共有五块,由一整块上古祭祀物‘锁魂玉’分解而出。这些棕绿斑纹是先天形成的,单看一块看不出什么名堂。据说五块合一时,可构成一幅天然图画。对了,祺城的这块不是……”他看看苏雷,又看看殷如行,忽觉话说不下去了。

    “不是被人拿走了吗?对吧。”苏雷收回迷离的目色,眸光变的青炯:“人人都以为是沈眉从我这里骗走了印信。却不知,这印。是我强行塞在她身上的。”

    沈眉。原来真是沈眉。殷如行恨恨的回想当初。沮丧的发现她居然马大哈的没问过苏雷失踪的旧情人叫什么。

    她深吸了一口气,企图让混乱的思绪变的平静下来:“你的故事。还没有讲完。”

    苏雷转过头,对着她温柔的一笑:“是啊,还没讲完。”他清了清嗓子,继续道:“少年在山中行走,追逐猎物来到一条小溪。不料在此见到一位女子,正在……”这一段,他含糊了过去:“……后来,他们便结伴而行。女子自言名叫沈眉。少年刚下山,还未归家,也就顺口说自己叫‘云晓风’。”

    宁湛渐渐变了脸色。

    苏雷视若罔闻,目光只定定的凝视着殷如行,口中说着故事的后续:溪边相遇,林中同行。夜惊石潭,水下寻路。然后山谷定情,捉鱼制药。最后,丹药成功,脱胎换骨:“……眉眉就这样登上了山崖。我等了一夜,第二天不见她下来。便上去寻找。结果,不光人没有找到,连过夜的痕迹都没有。她就像凭空消失了一样,无影无踪……我等了几天,再不能等了,便在洞中留言,望她看见后能来寻我。可是,我等了一年、两年、五年、十年,她都没有来。期间也曾回去过那座山谷,一样杳无踪迹。”

    寒冷,一股从心底最深处绽出的寒冷,席卷了殷如行整个身体。呼吸凝滞,血液倒流。指尖、喉咙,僵硬到不能动,不能说。

    苏雷看着她,忽而微笑,笑容悲凉:“我一直都想不明白。这几天,终于想明白了些,却又不敢相信。你告诉我,这是真的吗?”

    殷如行怔怔看着他,良久,从怀中取出那块精巧的指南针,干涩的道:“上了山崖后,它动了。”

    千般荒谬,万般诡异。事实却就是如此。再怎么不可思议,事情的解释也只有这一个。

    她明白了,她全都明白了!

    闭了闭眼,将纷扰的心绪全部压制,殷如行借着叙说平静自己的内心:“走进大山的第一天,指南针在动。那时,我身上的时间和外界的时间是一致的。后来,它不动了,因为遇见了神仙过路。可这神仙过路,只是相对于我而言,它将我送到了云晓风的身边。晓风的罗盘完好,所以,晓风身处的时间是对的。我的指南针不动,我身处的时间是错误的。而我们迟迟不能走出那座大山的原因也在于此,一个身处错误时间的人,是不能走出去的。”

    “在这里,有一个假设。”她手指蘸上茶水,在桌面画了一条线:“假设时间是一条河流,它只能往着一个方向流淌。人、事、物,就是这河中的河水。河水不能倒流,就如同人不会越长越小,生命不是从死亡开始,出生结束一样。然而世事无绝对,河流中总会有那么一点两点意外,顺流的几滴河水逆向倒流去后方。出云山就是这样一个神奇的地方。神仙过路,有几种可能。第一,空间,也就是地点的改变。第二,是时间的改变。传说,有人遇见了神仙过路,只在山中待了一夜,而出山时,外界却已过了数十年,妻子老迈,儿子成年。这就是时间的改变。神仙过路将人送去了未来。”

    “送去未来没什么,因为未来是未曾发生的。过去的人来到未来,不会造成任何悖论。但是,如果神仙过路将人送到了过去,这里就有个悖论的问题。如果我回到了过去,不小心杀死了我母亲的母亲。那么,我还存在吗?显然,我不存在了。但如果我不存在,又是谁杀死了我的外祖母呢?所以,在同一个空间,人不能回到过去。”

    殷如行认真的道:“事情的关键点就在这里。出云山是一个特殊的空间。人迹罕至,所以,两个不同时间的人会遇见在一起。因为我和晓风一直没有分开,始终走不出外界的原因也就在这里,时间错误回到过去的我,不被允许走进俗世。而一旦我们分开到了足够远的距离。神仙过路就开始纠正它的错误。将我送回了原来的时间。”

    顿了顿,她又补充:“这里还有一个假设,按说,有鉴于外祖母悖论。‘回到过去’这种神仙过路就根本不该发生。但或许,我不一样。十年前,天元大陆上根本没有我这个人,也没有我的任何血缘祖系。所以,我回到的是十年前,而不是五年前。五年多前,我已经来到了这里。”

    话题到此说完。室内,一片寂静。

    苏雷怔怔的坐着,久久不语。

    殷如行垂头看向桌面,安静无声。

    对坐着的两人,俱是纹丝不动、寂静无声,压抑的空气中却流动着一种异样的默契。宁湛忽而觉得自己有些多余。他顿了顿,站起身,走出了这间房屋。将房门在背后关闭。

    屋外,灿烂的阳光倾泻照耀在脸上,由温暖升到**。他长长的吐出一口气,迈步离开。

    屋内,白瓷瓶孤单的立在偌大的木桌中央。洁白的外壳映出清冷的光晕。陪伴它的,是同样孤零零躺着的祺城城主印。

    苏雷从怀中取出另一只瓷瓶,将丹药一分为二。新瓶子推过对面:“这是你的。”

    殷如行默默接过。新瓷瓶刚从对方怀中取出,瓶面上还带着淡淡的体温。她垂着眸,将玉饰印信推到对面:“这个,还给你。”

    苏雷缓缓拿起印信,默默看着。

    所有纷扰的起源,所有误会的疑点。在这里,全部被解开了。

    真相,一如既往的残酷。从未改变。

    “眉眉。”成年男子的嗓音低沉的唤出久违的昵称。殷如行身体轻轻一颤。

    “眉眉。”苏雷看着她,释然而哀伤:“你毁了我。”

    殷如行抬头,同样哀伤的回望他:“那么,是谁毁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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