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州,白雪厚盖大地掩不住兵戈杀气,高高的城墙之上火把燃照,在阒黑的深城边缘投下深深的影子,大战在际的紧张亦在火光的明暗下若隐若现。

    将军府前刚有部将策马离去,残雪凌乱,泥泞一片,此时在深冷的冬夜中倒显得寂静无声。

    凌王大军兵临城下,李步已有数日未曾正经合眼,一灯未灭,他独自坐在席案前皱眉沉思,忽而抬头长叹,含着无尽的寥落。

    府中侍卫入内递上一张名帖,李步微有诧异,如此深夜,是何人来访?他将名帖展开一看,竟猛然自案前站了起来:“快请!”一边说着,大步迎了出去。

    侍卫引着一名灰衣中年人步入将军府,李步人已至中庭,远远便抱拳道:“不想竟是左先生!李步失迎。”南陵左原孙,军中智囊,天下闻名的谋士,若能得他相助,合州便是如虎添翼。

    左原孙亦笑着还礼:“李将军,在下来的唐突!”

    李步将客人让进屋中,命侍从奉上香茗,说道:“多年不见,左先生风采依旧啊!”

    左原孙摇头笑道:“光阴易逝,两鬓见白,人已老了。李将军倒是勇猛不减当年,合州精兵猛将更胜往昔,在下一路看来,当真感慨万分。”

    李步长叹一声:“先生说笑了,如今合州的形势想必先生也知道,不知先生有何看法?”

    左原孙缓缓啜了口茶,说道:“凌王其人心志坚冷,用兵如神,玄甲军攻无不克战无不胜,此次定川蜀、斩虞呈,携幽州胜势兵临祁门关,顺应天时,与合州势在必得。但将军手握祁门天险,深沟绝壑,城坚粮足,占尽地利,两相比较,只剩一个人和。”他抬眼看了看李步:“合州将士之中,有不少人当年曾随凌王征战漠北,想必将军也清楚。”

    李步眉间皱纹一深,却听左原孙再道:“我来此途中,听说自幽州北上一路城郡,百姓祈盼战乱消弭,见凌王大军而夹道迎送,不知是否真有此事?”

    “依先生之见,合州此番败多胜少?”李步面无表情:“但能与凌王一战,无论成败,也不枉此生为将!”

    左原孙悠然一笑:“话虽如此,但我有一处不明,将军究竟为何要与凌王交战?圣武十九年,将军曾配合凌王出击突厥,大获全胜。圣武二十二年,凌王上表保荐,自并州偏远苦寒之地调将军镇守祁门关,委以重任。将军从虞呈叛逆,难道便是为了与凌王一战?”

    李步眼中精光骤现,扫视左原孙。左原孙不慌不忙,平静与他对视。

    “左先生是为凌王做说客来了?”李步声音微寒,暗中心惊,左原孙何时竟投在了凌王帐下?

    左原孙神情淡定,适然品尝香茗,说道:“在下正是受凌王殿下之托,前来与将军一叙。”

    李步起身踱步庭前,望向中宵冷月,猛然回身,言语愤懑:“难道左先生已忘了瑞王殿下的旧恨?当今天子即位,晋为储君的德王,以及滕王、瑞王先后不明不白的亡故,我李步深受先储君大恩,怎咽得下这口气!”

    左原孙抬手,对李步一揖:“将军说的好,我左原孙便是为此,绝不会任虞呈叛乱得逞。当年陷害瑞王殿下的柯南绪如今效忠虞呈,不取其级,左原孙无颜以对旧主。不能平这场叛乱,亦对不住凌王殿下的知遇赏识。”他语中微冷,闲定中透着无形的凌厉。

    “如此我二人是道不同不相为谋,”李步神情复杂,此时他只要一声令下先将左原孙扣留合州,便是断了凌王一条臂膀。

    左原孙似是对他透出的杀机视而不见,起身道:“话亦未必,有人想见将军,不知将军是否愿意一见?”

    李步疑惑地看向他,心中忽然一动,左原孙做了个请的手势,不急不徐,举步先行。

    别云山北麓,山势略高,巨石平坦,雪压青松。

    月悬东山,薄映深雪幽暗,一人负手立在石前,放眼山间月华雪色,神情闲朗,山风微起,吹得他襟袍飘摇,却不能撼动他如山般的峻拔身影。

    李步踏上巨石,看到此人时浑身猛然一震,那人听到脚步声回头,左原孙抱拳施礼,退下回避。

    一道如若实质的目光扫向李步眼底,那人淡淡道:“怎么,不认得本王了?”

    李步与之对视,目光垂过,稳摄心神,手却不由自主地抚上剑柄,迟疑之中却又终于俯身拜下:“李步……见过殿下。”

    这一举一动落入夜天凌眼中,他嘴角笑意微勾:“本王上次到合州还是二十二年自漠北回师,如今看来合州城变化不小,你这巡使做得不错。”他言语淡然,仿似过境巡查,随口褒赏。

    李步此时已恢复了平静,眼中精光一闪:“殿下好胆量,难道不怕末将调兵追杀吗?”

    夜天凌面如平湖,深眸之中沉冷无波:“你方才不是正有此意,为何又改变主意?”

    李步木然立了片刻,身上紧着的一股杀气缓缓散去,出声叹道:“殿下多年来对末将提拔回护,末将岂会全然无知,此次与殿下兵锋相对已是无奈,岂能再做那等不义之事?”

    夜天凌颇不赞赏地摇头:“以你现在的气势,心中毫无战意,城中将士意志松散,明日如何能与我大军一战?”

    李步震惊,夜天凌此言岂不是将行军计划相告?他心中电念飞闪,疑惑地看着夜天凌。

    夜天凌似是能看透他诸般心念,洞彻一切,却只是不动声色的冷淡着:“本王明天将会自祁山垛口处攻城,你小心了,莫让本王失望。”

    不攻而示之以攻,欲攻而示之以不攻,形似必然而不然,形似不然而必然。

    兵中之道,向来是虚中实,实中虚,然而夜天凌此时句句予以实话,反让深知兵法的李步无所适从,顿时陷入迷潭。

    兵者,诡道也。

    李步眉间深皱,说道:“殿下冒险入城,难道是来告知这些?”

    夜天凌负手随步,走至他身前:“本王没那个闲情,今夜来此,是有几件事情要问你,明日大战一起,怕你便没机会再回答了。”

    李步心中傲气被他激起,冷哼抬头:“胜负难料,殿下此话未免有些早。”

    “好。”夜天凌剑眉一带:“这还像是当年斩了突厥浑日王的将军。”

    李步愣愕之时,他言语微冷,道:“本王问你,圣武十年,衍昭皇兄是否当真是自尽身亡?你当初身为东宫府前亲将,其中始末原委可曾清楚?”

    “殿下何故问到此事?”李步声音微有颤抖,其中隐着莫大的愤恨。

    “还有,衍暄皇兄暴病身亡,本王不信你没有派人查过,当年澄明殿侍宴的宫女内侍,曾为衍暄皇兄诊脉的御医如今全无踪,此事你又知道多少?”

    “殿下!”李步失声叫道。

    “如实说来。”夜天凌语中淡淡。

    李步抬头迎上的是一双深无情绪的眸子,然而那其中却压来居高临下的威严,在清冷的深处像一刃无声的剑。

    “先储君确是自尽身亡。”李步咬牙,挤出一句压抑的话。

    “原因。”

    “殿下难道不知道?先储君为我们这些将领据理力争,遭了当今天帝斥责,一时想不开,此事天下人尽皆知,天帝还后悔莫及,痛悼不已。”李步冷笑。

    “究竟斥责了什么?”夜天凌依旧平声相问。

    “朕不如将这皇位早早让给你做更好。”李步一字一句地道。

    夜天凌眼中寒光深闪:“衍暄皇兄呢?”

    李步默默回忆了片刻,说道:“那病来得极为蹊跷,拖了数日便不治了,我虽没查出具体原因,但或者是……毒。那几个侍从和御医不是失踪,而是用不同的法子暗中处死了。”

    夜天凌背在身后的手紧握成拳,他仰头静看山间冷月,自齿间迸出一字:“好。”

    只言片语如化做利刃的冰,一转身,他对李步道:“明日本王绝不会手下留情,你当全力应战,若战死祁门关,衍昭皇兄的血债亦不会就此落空,本王自会还出公道。”

    李步心神巨震,上前一步:“殿下究竟为何要追究这些事?还请给李步一个明白。”

    夜天凌目光似与黑远的山野融成一片,沉如深渊,他微微侧,在李步身旁用一种漠然冰冷的声音说道:“只因本王身上流着的是穆帝的血脉。”

    李步如遭雷击,呆立雪中,似有千军万马自心底狂奔而过,踩得血脉欲裂,他哑声道:“殿下此话……当真?”

    夜天凌眸光锐利,扫入他眼底,他蓦地惊醒,凌王言信如山,岂容人置疑?却见夜天凌袖袍一拂,不再逗留,举步往山下走去。

    他看着夜天凌坚冷的背影,突然往前大踏一步,跪入雪中大声叫道:“殿下!”

    夜天凌足下微缓,停下脚步,凌厉的唇间慢慢地,逸出了一丝似笑的锋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