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运的安排,不可抗拒。虽然最终救出了小倩,但是群鬼的拉扯使燕赤霞不得不踹开窗户,小倩不得不缩于一角,要尽快返回骨灰坛;宁采臣不得不拼全身之力顶住窗户,连额头也要派上用场,结果……无法回头,无法转身,无法见到小倩最后一面。其实就算是两人能够见面,相聚又能有多久呢?太阳渐渐地升起了,匆匆忙忙的几句保重,小倩永远消失了影踪。

    再见,就是永不相见。

    当宁采臣绝望地转过身来,窗板跌落,阳光洒入,照到的只有地上的骨灰坛。“不许红日教人分开,悠悠良夜不要变改……”一句歌声倏然而起又倏然消逝,仿佛最后一个无力的挣扎。

    最后是小倩指定的埋葬地,或许是她的家乡。宁采臣实践了自己对爱人的诺言,理好她的坟,充满希望地问燕赤霞:“不知小倩投了胎没有?”而燕赤霞就最后一次展示了他的臭嘴巴:“其实做人,生不逢时,比做鬼更惨!”

    阳光下,马蹄得得,天地辽阔,彩虹当头,少年郎充满朝气的歌声再度响起,一切仿若重生。

    聂小倩的故事到这里就结束了,而作为一个电影的故事,到这里才刚刚开始。《倩女幽魂》出品的这一年,正是《无间道》方兴未艾,带动黑帮卧底片潮流大行其道的一年,古装片衰败已久,在这种时候花大气力拍出一部古装文艺片来,是需要一些勇气和眼光的。《倩女幽魂》上映之后,古装片一时大热,席卷暑期档的多数票房。在获得观众们的良好反响的同时,这部影片也得到了业界的高度赞誉,从此古装文艺片复苏,成为新兴潮流。

    电影周刊发表文章——《《倩女幽魂》的魅力》中写到:这部片子,在同类型的作品中,是出色的。整部片子的色调,把握得非常过瘾,淡蓝色的基调,悠远的云气,苍莽的雾气,给人一种既安静又狐魅的视觉感受。特别是片子中大量使用的逆光拍摄,以及那些经典的长镜头,对于推动故事情节的进展,起到了绝妙的表现作用。所以说这部片子是成功的,不仅在于它的脚本,更主要的是导演对片子拍摄中的整体设计和把握。片子的节奏和结构都很好,很耐看,叫人觉得看着不累,看了还想看,这就是魅力!

    《倩女幽魂》的音乐,也非常贴切。淡淡的,几许悠扬,声音呈现出线性的特征,以均匀的速度向远方推进。这种抒情方式,在内敛当中不至于压抑,在舒放当中不至于失控,而且跟画面的结合,很紧密。给观众带来视听一致的精神享受,这也是一种魅力。

    再就是人物的形象很好,男女演员都很耐看,不管是宁采臣还是聂小倩,造型设计得都很经典。以至于在看其他片子的时候,常常会有一种错觉,认为人鬼之恋中的“人”就应该是宁采臣这样的脸型,而“鬼”就应该是聂小倩那样的脸型。这种效果是不知不觉的,是潜移默化的,或者可以说,一部片子能够达到这样的效果,也是一种魅力。

    电影周刊还有一篇深刻的影评:无明与救赎——《倩女幽魂》的主题演变。

    作者写到:在我有限的观影经历中,《倩女幽魂》是我迄今为止重复观看次数最多的一部,带有谢飞导演自己的风格与思考。

    那就是荒谬混乱的社会、充斥的暴力、与人的命运的渺小与无望的坚持。影片有一种混乱,这种混乱其实某种意义上也可以看做是《倩女幽魂》的美学特征。所谓混乱,主要体现于以下方面:时间的倒错,空间的错乱,人物行为的非理性,人与人之间关系的不确定,人的目的与手段之间的悖谬。在《倩女幽魂》里,燕赤霞正是因为人间的险恶而决心退出江湖,不问世事,在剧中,他说道:“人的世界太复杂,难分是非;跟鬼神在一起,黑白分明,反而简单。”其实我们倒是可以将这当作是导演的自况:因为人间的故事都太险恶,所以来拍神怪片,黑白分明,反而简单。但是,我们在电影中看到的是,即便如此,导演也终于未能完全忘情于人世间。在电影开头的一场里,一群强盗与剑客混乱的廝杀与郭北县混乱的市集也正是混乱的时世的缩影。此外,还有两个细节,一是电影里的时空,所谓兰若意指远离村落之安静而适合修行之场所,作品里是就把地点谓为郭北县,将兰若径直用作寺名,这样一来,确定的空间感失去了,导演对故事发生的时间也有意进行了混沌的处理,这样一来,确定的时间感也失去了;第二点是关于电影里人物的服装,导演示意美术指导不用太清楚具体时代的服饰特点,因为他并不求还原历史真实,按照时装片来设计即可,所以最后出来的效果便是一种抽象的古典时代的美。所以通过以上几个方面,导演完成了将真实的时代背景抽离的工作,《倩女幽魂》便开始氤氲着一种迷离恍惚的气氛,而这个故事与其说是一个在真实世界里发生的故事,不如说是一个在人的心灵里发生过的故事,而导演也就可以不需要顾忌太多限制,尽可以编织他的神怪世界了。

    在《倩女幽魂》中,两次出现了画像,一次是燕赤霞的画像,但后来证实这是一次误认,其实画像中的是通缉犯柳一刀,而燕赤霞原来是辣手判官是闻名的捕头,与柳一刀正是一组对立的人物。另一幅画像是聂小倩的画像,在影片里,宁采臣第一次看到这幅画是在刚来到郭北县市集的时候,当时宁采臣并无意于获得这一幅画,在这里我们看见一个纯然虚构的人物。对于自我来说,是不能得到主体的认同与接受。但当宁采臣与聂小倩在兰若寺里真实地相遇之后,他回到郭北县市集立即去搜寻与购买画像,这时候的画像对于他来说已是具有真实意义的虚构。这里有一幕,是他在街道上,恍惚地看见聂小倩在一支送葬的队列中,手上捧着的正是这一卷画轴,在这一幕里,我们难以指认它的真实或虚幻,但人与画的关系在这里得到了更深的确认,似乎在一场死亡的仪式中,真实的人物本身已与虚幻的画像合一,并被画像所取代,而此后的宁采臣对于聂小倩的追寻更深意义上是对画像——亦即虚幻的幻象的追寻。真实的人物至此被虚幻的能指所取代。某种意义上,主体的死亡的真相正在于此。而燕赤霞的生命力的存在也正在于他不是画像中的人,所以他表现出了极度的活力,其实是否他真的并不是柳一刀呢?我们倒不妨把他看做是一个同时并存两个身份,其中一个是柳一刀,另一个是燕赤霞,他的主体是丰富的,多种身份同时并存,或者说,他没有受到柳一刀这一身份的限制而是发展出了另外的身份,虽然在江湖大盗与捕头这两个身份之间我们可以发现明显存在的对立性,正是这对立性暗示了我们他们其实是同一个主体所有。

    比较蹊跷的是,在宁采臣到市集找画时,这幅画意外的不见了。之后,当宁采臣回到兰若寺再度见到聂小倩时,这幅画又出现在聂小倩的手上,下面有这样一番对话:[小倩]:我想把这幅画送给你。[宁采臣]:这画?怎么在你这儿?[小倩]:这幅画是我爹一年前请人画的,今天盂兰节,才有时间在市集把画找回来,画里面的人就是我。看见画,就像看见我一样。[宁采臣]:听你这么说,好象我们再不会见面啦?[小倩]:是的!我已经许配给黑山老爷,三天后就要过门啦!

    在这里,我们看到聂小倩清晰的指认“画里面的人就是我”,这里的就是表示并不是在描写意义上的是,而是本体意义上的“是”,亦即同一,而宁采臣表现出了一种敏感性,他立即提出“听你这么说,好象我们再不会见面啦?”的问题,而聂小倩予以肯定的答复,但问题指向了“黑山老爷”。但是,如果说问题在于而且仅在于“黑山老爷”的话,下面我们看到最后是已经斗败了“黑山老爷”,但聂小倩却又面临要投胎转世的选择。

    在随后客栈里又有如下一幕:[宁采臣]:十里平湖霜满天,[小倩]:寸寸青丝愁华年。[宁采臣]:对月形单望相互,[小倩]:只羡鸳鸯不羡仙。[小倩]:这幅画,你要永远留在身边,不要丢了!明天黄昏前,我要赶到青华县一户人家转世。[宁采臣]:你放心!我们一定赶的及把你送到那儿的。[小倩]:可是天一亮,我们就要永远分开了,天啊!不要亮。

    这里又出现了画像,但每一次幻象的出现似乎必然伴随主体的再度丧失,而且是更加完全的丧失。前一次是要许配给“黑山老妖”,而这一次则将完全地成为另一个主体。关于“黑山老妖”,电影里似乎并没有很清晰的对其身份进行确认,似乎一直是个谜。不过或许我们还是有可能在一些片段中进行猜测。虽然在电影里,黑山老妖是以暧昧模糊的形象出现,但我们发现有几个要点值得引起我们关注:1、它是能够吸人魂魄的;2、在它的枉死国里,有许多失去生命的人,他们以附着在其上的人头的形象出现;3、当最后燕赤霞与宁采臣联手打败它的时候,我们发现它的本相原来是一个空无,在厚重的盔甲里根本是空无一物。

    基于以上几点,我们基本上可以判断,“黑山老妖”其实正是一个本体消失的场,而它的真相是“无”,当我们认清楚这一点时,“黑山老妖”就失去了它的法力。“黑山老妖”在某种程度上其实是人自恋的产物,而所谓自恋在本质上并不是独立于外在的对于纯粹自我的迷恋,而是对于他者眼中某种自我的迷恋。所以自恋往往与虚荣相联系。

    当然,最后在关键时刻,出现了《金刚经》,这正是打败“黑山老妖”的关键点。在这里明确提出了一种宗教救赎的可能性,而《金刚经》作为大乘佛教的一部重要经典,其实主要探讨的正是一种“无相”的真实,而对现象界的虚妄进行破斥。